第十六章盛大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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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最后一缕刺鼻的毒烟在朔方城的寒风中消散,时间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城墙之上,那震天的欢呼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士兵们拄着手中的兵器,靠着冰冷的墙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许多人甚至直接瘫坐在了血泊与碎肉之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刚刚那场惨烈至极的战斗抽干了。

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它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汗臭、焦糊味以及“狼毒烟”残留的刺鼻气味,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味道,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了何等的地狱。

陆远站在墙垛边,扶着冰冷的青石,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席卷全身的疲惫与眩晕。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城墙上,青狼卫的残肢断骸与守军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血浆浸透了石板的缝隙,在低温下开始凝固,变成了暗红色。城门处,那条由尸体铺就的死亡通道,更是宛如地狱绘卷,无声地诉说着背叛与审判的酷烈。

他的计划成功了。以最小的代价,换来了堪称奇迹的胜利。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喜悦。

他看到王大石带着仅存的二十多名弟兄,从下方那片狼藉中蹒跚走出。五十个鲜活的生命,跟着他冲下去,回来的,不足一半。王大石自己也像个血人,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骨折,身上数道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不会倒塌的铁塔。

陆远看到李长松正在组织人手,将伤员一个个抬下城墙。那些痛苦的呻吟,那些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年轻面孔,都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这是战争。他用现代知识构筑的完美战术,在现实中,依然需要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去填充,去执行。

“陆……陆主事……”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陆远回过神,看到李长松走了过来,这位铁骨铮铮的百户,此刻脸上写满了敬畏与疲惫。“我们……赢了。”

“惨胜而已。”陆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伤亡统计出来了吗?”

“还在清点。但……粗略估计,此战我们伤亡超过五百,其中战死者,不下三百。”李长松的声音低沉,“青狼卫伏尸城头四十七具,城门洞内外,黑汗军与叛军的尸体……至少有两百具。吴旋……也死在了里面。”

陆远点了点头,心中并无波澜。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脑中的纷乱思绪,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此刻的寂静中,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士兵的耳中,“第一,所有伤员,立刻送往城中各医馆救治,军需处开放库房,药材不计成本!第二,王大石所部,皆为守城头功,每人赏银五十两,战死者双倍抚恤!所有参战阵亡的将士,按此标准执行!”

此言一出,周围那些原本麻木的士兵,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光彩。重赏!这是最实在、最能安抚人心的东西。

“第三,”陆远看向王大石,“大石叔,你的伤势要紧,先下去包扎。剩下的事情,交给李百户。”

王大石咧开嘴,想笑一下,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俺没事……俺这条命都是主事你给的,这点小伤算个屁!”话虽如此,他还是在亲兵的搀扶下,被强制带离了城墙。

“第四,”陆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在场的所有士兵,“李百户,你立刻带人,重新加固城门,清理战场。将所有叛军的尸体,悬于城头,以儆效尤!告诉所有弟兄,战斗还没有结束,黑汗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任何人不得松懈!”

“是!”李长松重重抱拳,精神一振。这一连串有条不紊的命令,迅速驱散了胜利后弥漫的茫然,让所有人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就在李长松准备去执行命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马道传来。一名穿着府衙差役服饰的男子,在一个小吏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血污,快步走了过来。

那差役看到眼前的惨状,脸色一白,差点吐出来。他强忍着不适,走到陆远面前,远远地便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小人见过陆主事。陆主事神威盖世,退敌于城下,挽救全城百姓于水火,实乃我朔方城之幸!”

陆远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这套官样文章,他听着只觉得刺耳。

那差役见陆远不语,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连忙说明来意:“知府刘大人与守备赵将军,已在府衙备下薄酒,一来为陆主事及诸位得胜归来的将士庆功,二来也想听一听陆主事退敌的方略,以便部署下一步的城防。还请陆主事……移步府衙一叙。”

来了。

陆远心中冷笑一声。

这庆功宴,来得可真快。战斗刚结束,尸体还没凉透,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来“摘桃子”了。名为庆功,实为传唤。名为请教,实为盘剥。他们想知道的,无非是“惊马木鸢”和“狼毒烟”的秘密,想将这份天大的功劳和这两种神兵利器,顺理成章地收入囊中。

李长松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向前一步,挡在陆远身前,对着那差役冷声道:“没看到这里战事刚歇,伤亡惨重吗?陆主事劳心劳力,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那差役面露为难之色,“李百户,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刘大人和赵将军说了,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商讨,耽搁不得啊。”

“你!”李长松就要发作。

“李百户。”陆远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刘大人和赵将军说得对,城防军务,耽搁不得。”

他转向那名差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请回禀刘大人和赵将军,陆远清理完战场,安顿好伤员后,自会前去府衙。大概……半个时辰后到。”

那差役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是,是!小人这就回去复命!”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等人走后,李长松急切地对陆远说:“陆主事,你不能去!这明显是鸿门宴!那刘成和赵惟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吴旋就是他们的人,现在吴旋死了,他们怕是想杀人灭口,或者直接夺了你的权!”

陆远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示意他冷静:“我知道。但正因为是鸿门宴,我才非去不可。”

他走到墙垛边,眺望着城内那片威严的府衙建筑群,眼神深邃。

“打退了城外的狼,我们总得回过头来,处理一下家里养的……两条狗。”

“现在,全城的士兵都视我为主心骨,民心也向着我。这是我最大的资本。他们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我去,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把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到手。我不去,反而给了他们口实,说我居功自傲,目无上官,到时候他们暗中使绊子,我们防不胜防。”

李长松沉默了,他知道陆远说的是事实,但他依旧忧心忡忡:“可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谁说我是一个人?”陆远笑了笑,他转身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王大石,“大石叔,伤先别急着治。找身干净衣服换上,挑二十个我们奇兵司最精悍的弟兄,跟我一起去府衙……赴宴!”

王大石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好嘞!俺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

朔方城府衙,正堂。

这里与城墙上的血腥惨烈,完全是两个世界。地面光洁如镜,廊柱漆色鲜红,香炉里焚着名贵的檀香,温暖如春。

知府刘成,一个年近五十、身材微胖、留着一撮山羊胡的男子,正满脸笑容地与身旁的朔方城守备将军赵惟立交谈着。赵惟立则是个四十出头,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武将,一身精良的铠甲擦得锃亮,与刘成的文官袍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堂下两侧,站着十余名朔方城的文武官员。他们一个个神情轻松,仿佛城外那场决定生死的血战,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呵呵,惟立兄,”刘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真是天佑我朔方啊。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竟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手段。”

赵惟立冷哼一声,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一丝不屑与忌惮:“雕虫小技,歪门邪道而已。若非我大朔边军主力被牵制,何至于让此等竖子猖狂。不过是侥幸得胜,当不得真。”

刘成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话虽如此,但这小子的手段,确实有些门道。那‘狼毒烟’,若是能拿到配方,装备全军……哼哼,那可是泼天的功劳啊。”

赵惟立眼神一动,显然是心动了。他沉声道:“此子不过一介白身,骤得大功,心性必然不稳。待会儿他来了,你我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先用高官厚禄捧他,再用军法大义压他,不怕他不乖乖交出秘方和兵器图纸。”

“正有此意。”刘成抚须而笑,两人对视一眼,尽是心照不宣的贪婪。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队的。

刘成和赵惟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只见陆远一身布衣,纤尘不染,面色平静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如同铁塔般的王大石,王大石的身后,是二十名身材魁梧、满身煞气的奇兵司士兵。他们虽然换了干净的衣服,但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浓重杀气,却根本无法掩盖。他们一言不发,迈着整齐的步伐,跟在陆远身后,走进了这座歌舞升平的府衙正堂。

“踏!踏!踏!”

每一步,都像重锤敲在所有在场官员的心上。

那扑面而来的血腥煞气,瞬间冲散了满堂的檀香,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堂上那些文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赵惟立的瞳孔猛地一缩。

刘成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走进来的少年。少年面带微笑,眼神温和,仿佛只是来赴一场普通的宴席。但他的身后,却跟着二十尊沉默的杀神。

这不是赴宴。

这是示威。

陆远走到大堂中央,对着堂上二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学生陆远,见过刘大人,赵将军。”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整个大堂,落针可闻。

刘成和赵惟-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棘手。

他们意识到,这只被他们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羔羊”,已经亮出了他那比黑汗弯刀还要锋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