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狼王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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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府衙的正堂,从未如此寂静过。

那二十名奇兵司的士兵,就如二十尊从地狱深处走出的沉默雕像,静立于陆远身后。他们身上那洗不净的血腥味与挥不去的煞气,与这满堂的富贵檀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淬了毒的冰碴子,让在场的文武官员们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知府刘成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他与守备赵惟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与棘手。他们预想过陆远可能会居功自傲,可能会恃才放旷,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将战争的残酷现实,硬生生拖进了他们安逸的权力殿堂。

这不是来领赏的,这是来立威的。

短暂的死寂后,还是老于官场的刘成最先反应过来。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从主位上站起身,亲自走下台阶,做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亲切姿态。

“哎呀,陆远义士,快快请起!何须多礼!”刘成热情地要去搀扶陆远,口中赞不绝口,“此番朔方城能免于兵祸,全赖义士神机妙算,力挽狂澜!你,就是我朔方城数十万军民的恩人!本官代表全城百姓,谢过义士!”

他说着,竟真的对着陆远,深深地作了一揖。

这一手玩得极为漂亮。他将自己放在了“全城百姓代表”的位置上,用一个大礼,既肯定了陆远的功劳,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摆在了施恩者的道德高地上。

陆远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伸出的手,自顾自地直起了身子,避开了他的搀扶,平静地说道:“刘大人言重了。学生不敢居功。能守住朔方,靠的是城头浴血奋战的三千将士,靠的是王大石、李长松这样悍不畏死的军官,靠的是那些倒在血泊里,再也回不了家的弟兄。学生所为,不过是尽了匹夫之责而已。”

他这番话,绵里藏针,瞬间就将刘成抛来的高帽子,原封不动地顶了回去,还将功劳分给了所有参战的士兵,一下子就站在了全体守军的立场上。

刘成的笑容又是一僵,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少年,言辞竟如此滴水不漏。

“说得好!说得好啊!”刘成干笑着拍了拍手,“陆义士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谦逊仁德之心,本官佩服!来人,看座!为陆义士和……这位壮士看座!”他的目光扫过王大石,只觉得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让他心头一跳。

两张椅子被搬了上来,放在堂下。陆远坦然落座,王大石则像一尊门神,拄着刀,站在陆远身后,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用布条草草吊着,眼神如刀,冷冷地扫视着堂上每一个人。

气氛,再度陷入尴尬。

“咳!”一声重咳打破了沉寂。守备将军赵惟立终于忍不住了。他本就看不惯刘成那套虚与委蛇,更看不惯陆远这个毛头小子在他面前拿捏姿态。

赵惟立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他指着陆远,声色俱厉地喝道:“陆远!你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让堂上所有官员都吓了一跳。

李长松在城墙上对陆远的担忧,似乎正在应验。

陆远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淡然问道:“不知赵将军所言,学生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赵惟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霍然起身,在堂上来回踱步,声音洪亮如钟,“你一介白身,无官无职,竟敢擅自调动兵马,指挥城防!此乃僭越之罪!你使用那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烟妖术,有伤天和,此乃不仁之罪!你胜后不思约束部下,竟带着一群丘八莽夫,持械闯入府衙重地,威逼上官,此乃不敬之罪!数罪并罚,本将现在就可以将你拿下,明正典刑!”

一番话,说得是声色俱厉,掷地有声,充满了军人的铁血与威严。几名文官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赵将军说得在理。

然而,陆远依旧平静。他甚至还轻啜了一口茶,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赵惟立,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

“赵将军,”陆远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学生想请教将军几个问题。”

“第一,当黑汗大军兵临城下,青狼卫登上城头,我朔方守军阵线即将崩溃之时,将军在何处?”

赵惟立脸色一滞:“本将在指挥全局,调度后备……”

“是吗?”陆远打断了他,“学生在城头,只看到了节节败退的士兵,和李长松百户绝望的眼神,并未看到将军的帅旗。学生只知,若非学生斗胆指挥,此刻的朔方城,怕是早已血流成河,将军的府邸,也已化为一片焦土。不知这‘僭越’之功,与‘调度’之过,孰轻孰重?”

“你!”赵惟立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陆远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第二,将军说我用毒烟,有伤天和。敢问将军,黑汗屠我边民,掠我妻女,可有天和可讲?青狼卫刀锋所向,尸横遍野,可有仁义可言?兵者,诡道也,亦是死生之地。能杀敌,能保我袍泽性命,能护我城中百姓周全的,就是最好的战法!至于天和,学生以为,让敌人下地狱去和阎王爷讲,更为妥当。”

这番话,说得是杀气凛然,却又占尽了大义。堂下那二十名奇兵司士兵,眼中同时爆发出摄人的精光,握着兵器的手,又紧了几分。

“第三,”陆远的目光变得冰冷,“将军说我带兵闯府,威逼上官。学生请问,与我一同浴血奋战的袍泽,尸骨未寒,伤者哀嚎之声犹在耳边。学生作为他们的主事,不先去安抚伤员,清理战场,反而独自一人,轻车简从地来赴这场……庆功宴?”

他加重了“庆功宴”三个字的读音,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衣着光鲜、面色安逸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身后的,不是丘八莽夫,是拿命保住了诸位大人富贵荣华的英雄!他们有资格,站在这座大堂里,接受任何人的敬意!学生带他们来,不是威逼,是提醒!提醒诸位大人,你们安坐于此,是因为有他们在城头流血!”

“我陆远,人就在这里。赵将军若觉得我有罪,大可将我拿下,明正典刑。学生绝无怨言。”陆远说完,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只是不知,我死之后,城外阿骨打大军再度来袭,将军预备用什么来抵挡?是用你的帅旗,还是用你口中的‘仁义’与‘天和’?”

一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赵惟立的脸上。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赵惟立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发现陆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的要害上,让他根本无力辩驳。他若真的动了陆远,不用黑汗人打进来,城里那些视陆远为神明的士兵,就能把他给撕了!

“够了!”

眼看就要彻底撕破脸,知府刘成终于再次开口。他对着赵惟-立呵斥道:“赵将军!陆义士乃我城之栋梁,有大功于社稷,岂能如此无礼对待!还不快给陆义士赔个不是!”

这老狐狸,眼看赵惟立这根“棍子”不好使,立刻就换了策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卖了陆远一个人情。

赵惟立虽然心中万般不甘,但也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他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坐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刘成的台阶。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陆远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刘大人,”陆远睁开眼睛,重新坐直了身体,他知道,现在是提出自己要求的最佳时机,“口舌之争,于城防无益。学生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争功,而是为了朔方城的安危。”

他站起身,对着刘成和赵惟立,郑重地拱了拱手。

“学生有三请,请二位大人应允。”

刘成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抚着胡须,和颜悦色地说道:“陆义士但说无妨,只要是对守城有益之事,本官无有不允。”

“第一请,”陆远朗声道,“请大人将奇兵司正式列入朔方城防序列。设‘奇兵司参军’一职,由学生担任。品阶职位,学生毫不在意,但学生要的是名正言顺的指挥权,可全权负责城防器械的研发、制造与战术部署!”

刘成与赵惟立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沉。这小子,要的是实权!

“第二请,”陆远的声音愈发洪亮,“请大人将城西的废弃官仓,划拨给奇兵司,作为我部研发工坊与驻地。并从府库之中,拨付白银五千两,作为启动钱粮。另,城中所有铁匠、木匠、石匠等工匠,奇兵司有优先征调之权!”

狮子大开口!要地,要钱,还要人!

“第三请,”陆远的目光扫过赵惟立,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请将军从守备军中,划拨两百名精锐士兵,归入我奇兵司麾下,由学生亲自操练。战时,奇兵司不受常规军令节制,只在城防总攻之时,配合将军行动!”

这第三个要求,更是釜底抽薪!他不仅要钱要人,还要兵!而且是要一支不受节制的特种部队!

这三个要求一出,整个大堂都炸了锅。

“荒唐!简直是荒唐!”赵惟立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给你指挥权,给你钱粮工匠,现在还要兵!你这是想干什么?想在朔方城里,另立一个山头吗?!”

刘成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可以给陆远虚名,可以给他赏赐,但绝不能给他如此大的实权。这等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养起了一只无法控制的猛虎。

陆远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他们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重如千钧。

“大人,将军。学生并非要另立山头,而是黑汗人的下一次进攻,将会比这一次,猛烈十倍。”

“今日一战,‘惊马木鸢’与‘狼毒烟’都已暴露。阿骨打不是傻子,他定会想出应对之法。我们必须要有更新、更强的手段,才能守住这座城。而这些,都需要时间、人手和钱粮去实现。学生要的这一切,不是为我陆远个人,是为朔方城,再多争取一分生机!”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

“大人和将军,若信得过学生,便请应允。若信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那学生即刻便解散奇兵司,将所有图纸付之一炬。从此朔方城防,学生绝不再插手分毫。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皆与学生无关。”

“届时城破,黑汗人的屠刀,可不会管谁是知府,谁是将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用全城数十万人的性命,来威胁他们!

刘成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他知道,陆远说得出,就做得到。

他若拒绝,陆远拍拍屁股走了,守城的烂摊子,还是要他和赵惟立来扛。今日侥幸得胜,下次呢?拿什么去守?

他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奇兵司士兵,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惟立,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

权力虽好,但得有命去享才行。

“好!”刘成一咬牙,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仿佛刚才的犹豫和挣扎从未存在过,“本官允了!就依陆参军所言!”

他直接改口称呼陆远为“陆参军”,算是彻底定了调。

“从今日起,设奇兵司,以陆远为参军!城西官仓、白银五千两、工匠征调权,本官即刻下令,全部给你落实!赵将军,”他转向赵惟-立,“那兵员之事……”

赵惟立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他已经输了。在陆远用全城安危做赌注的豪赌面前,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将会尽快……调拨。”

陆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多谢刘大人,赵将军深明大义。”

“朔方城,必能固若金汤。”

说罢,他不再多留片刻,转身,对着身后的王大石和士兵们,平静地说道:

“我们走。”

二十一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满堂官员复杂的目光中,昂首走出了府衙。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堂内的压抑气氛才猛地一松。好几个官员,竟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赵惟立一拳砸在身边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眼中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刘成则缓缓坐回主位,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他的眼神阴沉如水,喃喃自语:

“猛虎……出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