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械总造,新挂上的牌匾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木色光泽。
院内,一片异样的安静。
不是懈怠的死寂,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住的、如同涨潮前夕的宁静。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在搬运木料的营造司工匠,还是在角落里擦拭兵刃的护卫司士兵,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间刚刚被清理出来的正堂。
堂内,陆远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手里拿着一块木炭,在一张粗糙的麻纸上缓缓勾画着什么。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王大石和黑皮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站在他的身后。
“大人,”王大石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赵将军他……真的会去?”
“他会的。”陆远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圆弧,“我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也让他看到了失去这东西的可能。现在,府衙那帮人就是挡在他和胜利之间的绊脚石。你说,一头饿了三天的猛虎,看到一块肥肉被几只狐狸围着,它会怎么做?”
黑皮咧了咧嘴,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它会把狐狸连着肉一起吞了。”
“所以,我们等着就好。”陆远淡淡道。
他在等。等赵惟立这头“猛虎”去冲击刘成那看似坚固的官僚体系。他要的不仅仅是府衙库房里那点钱粮物资,他要的,是打破规矩。
在这乱世,谁掌握了“不讲规矩”的权力,谁就掌握了先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终于,远处街口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车轮滚动声,还夹杂着兵甲碰撞和吆喝声。
“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整个军械总造瞬间活了过来。
王大石和黑皮对视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出正堂。只见军械总造的大门外,一队长长的车队正缓缓驶来。领头的,正是赵惟立的亲信校尉,李敢。他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古怪的、混杂着敬畏与快意的神情。
车队由守备军的士兵押送,一辆辆大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箱子和麻袋。有的是银锭,有的是铜钱,更多的是粮食、布匹、铁料、木炭……几乎将整个大门都堵死了。
“陆总造!”李敢翻身下马,对着从堂内走出的陆远抱拳行礼,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奉将军令,特为军械总造送来启动物资!府衙户曹周主簿亲自点的数,这是账册,请您过目!”
他递上一本册子,眼神中再无半分轻视。
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将军在府衙是如何“借”来这批物资的。赵惟立几乎是踹开了户曹的房门,把那柄能当门板使的佩刀往周主簿的桌子上一拍,只问了一句:“军械总造的物资,给还是不给?”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武将和门外黑压压的亲兵,平日里最会打太极的周主簿汗如雨下,连滚带爬地打开了库房。
这已经不是索要,而是明抢了。
整个朔方城的官僚们,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军方用最蛮横的方式,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有劳李校尉。”陆远接过账册,甚至没有翻看,便递给了身后的王大石,“大石,你带营造司的人清点入库。黑皮,让护卫司的兄弟们帮着守备军的弟兄们卸车,再备些水和干粮,别慢待了客人。”
“是!”
“是,大人!”
王大石和黑皮轰然应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身后的工匠和士兵们,看着那一车车如小山般的物资,眼睛里都在放光。
那是钱,是粮,是他们能吃饱肚子、安心做事的保障!更是他们这位新上司通天手段的最好证明!
一时间,整个院内热火朝天,搬运声、号子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充满了希望与活力。
而与此同时,朔方府衙,后堂书房。
“咔嚓!”
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知府刘成面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的面前,站着脸色煞白、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户曹周主簿。
“匹夫!莽夫!赵惟立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刘成低声咆哮着,平日里那副成竹在胸的儒雅风范荡然无存,“他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还有没有我这个知府!”
“府尊……府尊息怒……”周主簿战战兢兢地劝道,“那赵将军提着刀,就差架到下官脖子上了,下官……下官也是没办法啊!”
刘成当然知道这不是周主簿的错。他猛地一挥袖子,颓然坐回太师椅上,双眼因愤怒而布满血丝。
他愤怒的不是赵惟立的蛮横,而是那个藏在赵惟立身后的陆远。
好一招“借虎驱狼”!
不,在他刘成看来,是“借虎伤主”!
陆远不仅用赵惟立这头猛虎逼迫自己交出了物资,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碎了他作为朔方城文官之首的脸面。经此一事,府衙的威信必然大跌,以后那些武夫只会更加骄横跋扈。
最毒的是,这还是阳谋。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攻訐陆远的借口。陆远只是去拜访了一下盟友,剩下的全是赵惟立“自作主张”。他总不能去弹劾守城主将“为国尽忠,心忧军备”吧?
“好……好一个陆远……”刘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狂怒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这件事,到此为止。军械总造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必再设任何阻碍。”
“啊?”周主簿愣住了。
“按我说的做。”刘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待周主簿连滚带爬地离开后,刘成独自在书房中枯坐良久。他知道,常规的官场手段,对付陆远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滚刀肉”已经没用了。
既然“软刀子”割不动,那就只能换一把更锋利、更隐蔽的刀。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极薄的信纸,提笔蘸墨,笔尖悬于纸上,沉吟片刻,最终只写下了八个字:
“此子,非池中之物。”
他将信纸折好,塞入一个蜡丸之中,唤来一名心腹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亲随接过蜡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信,不是送往城外,而是送往……京城。
……
军械总造,夜幕降临。
所有的物资都已清点入库,账目分毫不差。院内点起了篝火,护卫司的士兵们正围着火堆,大口吃着王大石特批的肉汤和面饼,气氛热烈。
而在正堂内,灯火通明。
陆远、钱德胜、王大石、黑皮,军械总造的四位核心人物,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
“钱老,”陆远指着沙盘上一个预留出的核心区域,“府衙的物资,加上我们查抄吴旋家产所得,足够我们把这里建起来了。接下来,营造司听令。”
王大石立刻挺直了腰板。
“三件事,”陆远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以最快速度,再造九台‘朔风’!我要凑齐十台!图纸钱老会给你,所有细节必须分毫不差。”
“第二,围绕这十台‘朔风’的位置,修建一座全新的、带有高烟囱的封闭式高炉!我要它比城里任何炼铁炉都要大,都要热!”
“第三,所有人力物力,优先满足这两项。黑皮的护卫司负责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核心工坊,违令者,斩!”
王大石和黑皮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只有钱德胜,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死死盯着陆远,嘴唇哆嗦着:“十……十台‘朔风’并联……高炉……你……你不是要炼铁,你是要……炼钢?!”
此言一出,王大石和黑皮都愣住了。炼钢?那是传说中国库直属的顶级工坊才能做到的事,而且成品极少,百炼才能得一。
陆远看着钱德胜,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没错,”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铁,只能让我们守住城墙。而钢,能让我们——开疆拓土!”
“我不仅要炼钢,我还要用流水线的法子,让它像生产砖石一样,源源不断地被造出来!”
他伸出手,在沙盘上重重一按,仿佛要将这个世界,都握入掌中。
“我们的基业,就从这座高炉开始。立鼎开炉之日,就是朔方城,乃至整个大朔王朝,命运改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