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朔方军械总造的所在地——曾经的城西废弃官仓区,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所笼罩。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地。
陆远的命令被王大石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下去。整个营造司,连同昨天刚刚招募来的数十名青壮劳力,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个部分。
一部分人,在王大石的亲自带领下,正在工地的核心区域挖掘地基。那是一个远超任何民宅、甚至庙宇规模的巨大深坑。士兵们用新发的铁锹奋力挖掘,工匠们则在一旁用石灰和绳索反复测量、校准,确保每一个角度都精确无误。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即将承载起一座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庞然大物——高炉。
另一部分人,则在钱德胜的嘶吼声中,制作耐火砖。
“蠢货!蠢货!高岭土和石英砂的配比又错了!你想让炉子在烧到一半的时候就塌掉吗?!”钱德胜双眼赤红,须发戟张,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手里拿着一块刚脱模的砖坯,毫不留情地砸在犯错的工匠脚下,“重做!所有人都给我记住了,这是在给神仙造宫殿,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得下去陪葬!”
这位曾经的酒鬼神工,此刻爆发出的严苛与狂热,让所有工匠都噤若寒蝉,手上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高炉”,但他们能从钱神工的态度中,感受到这项工程的神圣与恐怖。
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负责制造“朔风”的工坊。
按照传统,制造一台“朔风”这样精密的器械,应由一名大匠带着几名学徒,从头到尾负责到底。但陆远却下达了一道让所有工匠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他将负责此事的工匠分成了五个组。
一组,只负责制作齿轮。桌上摆满了陆远亲手绘制的、精确到毫米的图纸,要求他们用统一的规格,造出上百个一模一样的齿轮。
二组,只负责打造传动轴和曲柄。
三组,负责制作风箱的木质框架。
四组,负责鞣制皮革,制作扇叶。
五组,负责最后的组装。
这便是陆远带来的,超越时代千年的“流水线”雏形。
起初,工匠们怨声载道。他们习惯了从一而终的成就感,这种像傻子一样重复同一个零件的活计,让他们觉得是对自己手艺的侮-辱。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所有怨言都消失了。
他们震惊地发现,当一个人只专注于一道工序时,他的速度和精度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提升。第一天,一个工匠耗费半天才能打磨出一个合格的齿轮。到了第三天,他一个时辰就能做出两个,而且每一个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当第一台由不同小组合作制造的“朔风”被成功组装,并且运转得比钱德胜亲手做的那台还要顺畅时,整个工坊都沸腾了。
工匠们看着那台轰鸣的机器,再看看自己手中堆积如山的、规格统一的零件,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由零件汇聚成的河流,最终奔涌成一台台强大的机器。
一种全新的、名为“效率”的信仰,开始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
陆远站在工坊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他要的不仅仅是十台“朔风”,他要的,是在这个时代,播下一颗名为“工业化”的种子。从思想上,彻底改造这群顶级的手工业者。
“大人。”黑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很低,“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咱们自己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做得好。”陆远点点头,“盯紧点。我们的动静太大,想看的人,太多了。”
“明白。”黑皮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弟兄们都憋着一股劲呢。谁敢在这时候伸爪子,保管让他有来无回。”
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司的士兵快步跑来,在黑皮耳边低语了几句。
黑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大人,抓到了一个。”
陆远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过来。”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普通短衫,看起来像是工地杂役的瘦小男子被两名士兵押了过来,扔在陆远脚下。
“说,谁派你来的?”黑皮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冷冷地问道。
那人浑身发抖,嘴里却一个劲地喊冤:“冤枉啊!军爷!小人就是来送饭的,看这里热闹,就、就多看了几眼……”
“送饭的?”黑皮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小小的麻纸,扔在那人面前,“送饭的需要带着这个?这是从你袖子里搜出来的。”
麻纸摊开,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画着几笔,虽然粗糙,但依稀能看出是工地的布局草图,甚至在高炉地基的位置,还画了一个重点标记的圆圈。
那人看到图纸,脸色瞬间煞白,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陆远蹲下身,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温和得像是在拉家常:“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出背后的人,你可以活着离开。如果你想当个忠心耿耿的死人,我也能成全你。”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威胁,但那平静之下所蕴含的冰冷,却让那人抖得更厉害了。他抬头看了看陆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是……是府衙的孙师爷!”他哭喊道,“是他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每天过来看看,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给他!不关我的事啊大人!我就是个跑腿的!”
孙师爷!
陆远眼中寒光一闪。那是刘成身边最信任的心腹。
看来,那位知府大人明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是一刻也没停过。
“很好。”陆远站起身,他看了一眼黑皮。
黑皮会意,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立刻将那人拖了下去。
“大人,怎么处置?”黑皮问道。
“打断一条腿,扔到府衙门口。”陆远淡淡地说道,“告诉门口的衙役,就说军械总造的工地出了意外,砸伤了人,我们赔不起医药费,只能把他送回给他的主家。”
黑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高!大人,这招实在是高!这比杀了他还让刘知府难受!”
杀了,是死无对证。
这样大张旗鼓地送回去,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刘成: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你的小动作,在我眼里如同儿戏!我不仅要打你的狗,还要让你亲手给他收拾烂摊子,让你在所有下属面前丢尽脸面!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也是一次毫不留情的警告。
“另外,”陆远的脸色重新变得冰冷,“从今天起,安保等级再提一级。所有工匠、劳工,入场时搜身,离场时再搜身。核心工坊区,除了我和钱老、大石,任何人不得靠近。有敢打探的,不必再审,直接……处理掉。”
“是!”黑皮心中一凛,他知道,大人这次是真的动了杀机。
黑皮走后,陆远独自一人,走到了正在挖掘的高炉地基前。
深坑已经初具规模,工人们的号子声、铁锹与泥土的碰撞声,汇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他知道,刘成的窥探只是开始。那个老狐狸在朔方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送往京城的那封信,更是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惊雷。
城外,黑汗大军虽然暂时退去,但阿骨打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一定也在死死盯着这座城市,寻找着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
时间,依然是他最稀缺的资源。
他必须更快!在这座孤城里,在所有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点燃那座能锻造出钢铁洪流的熔炉!
他看着眼前这片挥汗如雨的工地,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仿佛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浓烟,将整个朔方城的天空,都染成工业革命的颜色。
他的大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