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釜底抽薪,焦炭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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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府衙门口,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

当两名军械总造的护卫,将那名被打断腿、哀嚎不止的探子像扔一条破麻袋一样扔在府衙石阶下时,整个衙门口的空气都凝固了。

“奉我们陆总造之命,将人送还给孙师爷!”为首的护卫中气十足地喊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所有衙役和路过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军械总造庙小,养不起闲人,更赔不起汤药费。哪家的人,还请哪家领走!”

说完,两人转身便走,留下那个探子在地上呻吟,和一群面面相觑、脸色由白转青的衙役。

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府衙。

书房内,刘成正在闭目养神。当孙师爷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将门口发生的事情一说,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问道:“腿断了?”

“是……是,右腿的小腿骨,看样子是齐刷刷地断了,骨头都戳出来了……”孙师爷声音发颤,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刺骨的疼痛。

“人还在哀嚎?”

“在……在,声音老大,半条街都听见了……”

“呵。”刘成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冰冷的气音。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孙师爷站在一旁,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他跟随刘成多年,深知府尊大人越是平静,心中的杀意就越是沸腾。

“府尊,这……这陆远欺人太甚!他这是在指着您的鼻子骂啊!”孙师爷忍不住说道,“我们……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算了?为什么要算了?”刘成放下茶杯,抬眼看着他,眼神幽深得像一口古井,“他既然把人送回来了,我们就要好好地‘谢’他。”

“去,找个郎中,把人抬进来,给他治。”

“啊?”孙师爷一愣。

“不但要治,还要好生照料着,让他活下去。”刘成慢悠悠地说道,“然后,放出话去,就说我刘成心善,连一个在工地上失足受伤的杂役都愿意出钱医治。至于军械总造……哼,新官上任,架子太大,连手下人的死活都不管不顾。”

孙师爷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高!实在是高!

陆远把人送回来,是想当众打脸。而府尊大人这一手,直接将“打脸”变成了“施恩”,反过来污了陆远的名声!让他背上一个“刻薄寡恩”的骂名。在如今这种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刻,名声,有时候比刀子还好用。

“下官明白了!”

“这只是第一步。”刘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急着去办,“陆远是个聪明人,这种不痛不痒的招数,伤不了他分毫。他现在最在意的是什么?”

孙师爷沉吟道:“是……是他的那个大工坊?”

“没错。他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那里,说明那里正在造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刘成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既然我们的人进不去,那就没必要再往里闯了。”

“那……我们的对策是?”

刘成的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釜底抽薪。”

“他要造东西,就需要原料。铁料、木炭,这些东西,全城的调度都绕不开我们府衙。之前是赵惟立那个莽夫逼得紧,我们只能给。现在,风头过去了,也该按‘规矩’办事了。”

“从明天起,以城防物资紧张为由,缩减军械总造的木炭供应,减半。铁料,就说库房盘点,需要时日。总之,一个字,拖!”

“他陆远不是能耐吗?不是会造奇技淫巧吗?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炭,没有了铁,他拿什么来造!”

孙师爷听得心悦诚服,躬身道:“府尊英明!此计一出,那陆远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蹦跶不了几天了!”

刘成靠回椅背,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小子,你以为靠着蛮力和一点小聪明就能在这朔方城站稳脚跟?太天真了。政治,是杀人不见血的艺术。我会让你知道,得罪了我刘成,你的每一步,都将走在泥沼里。

……

与此同时,军械总造的核心工坊区,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短短数日,十台“朔风”的零件已经全部制作完成,正由钱德胜亲自带着最得力的工匠进行最后的组装。一台台崭新的巨兽,在工坊内排开,充满了金属与木材混合的冰冷力量感。

而在工坊之外,高炉的基座已经完成,用耐火砖砌成的炉身,正在一圈圈地向上垒高,已经初具雏形,像一尊即将苏醒的土黄色巨人。

一切,都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推进着。

然而,陆远此刻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站在一堆刚刚运抵的木炭前,抓起一把,在手中掂了掂,又捏碎了几块,仔细观察着断面。

“钱老,”他沉声问道,“以我们现在的木炭储备和品质,能支撑高炉炼出第一炉钢水吗?”

一旁的钱德胜,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黑灰,他闻言,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大人,难。”

他捻起一点炭灰,叹了口气:“府衙送来的这些,都是普通的松木炭,质地疏松,火力虽猛,但不持久,而且灰分太多。用来锻打寻常铁器尚可,可要维持高炉内那种能让顽铁化水的持续高温……恐怕烧不了半个时辰,炉温就会降下来。”

“炉温一旦下降,炉内的铁水就会凝结,那……整座高炉就算废了!到时候别说炼钢,能掏出一坨大铁疙瘩都算祖宗保佑!”

王大石和黑皮站在一旁,听得心头一沉。他们不懂冶炼,但他们听懂了“高炉会废掉”这句话。费了这么大力气,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如果就因为燃料不行而失败,那打击就太大了。

“我们库存的优质硬木炭呢?”陆远追问。

“只够一次开炉的量。而且,就算用最好的硬木炭,也只能勉强达到炼制熟铁的门槛,想要炼出钢来,还是差了一口气。”钱德胜摇了摇头,神情凝重。

这就是古代冶金的瓶颈。燃料的热值和纯度,直接决定了冶炼技术的上限。

陆远沉默了。他知道,钱德胜说的是事实。他更知道,刘成那只老狐狸,一定会在这个最关键的环节上卡他的脖子。指望府衙送来优质燃料,无异于与虎谋皮。

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能自给自足的、热值远超木炭的燃料!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那个在工业革命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名字。

“煤。”陆远缓缓吐出一个字。

“煤?”钱德胜一愣,“大人是说石炭?那东西倒是不缺,城北就有好几座小煤山。可那玩意儿烟大、味儿冲,火力也不稳,还含有硫、磷等‘毒物’,用来炼铁,只会炼出一炉炉的废渣,是铁匠最忌讳的东西啊!”

“直接烧,当然不行。”陆远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洞悉了未来科技的自信,“但如果,我们把它‘洗个澡’,去掉里面的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部分呢?它就能变成一种比最好的硬木炭还要厉害百倍的‘精炭’!”

“洗澡?精炭?”钱德胜彻底糊涂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

陆远知道,跟他解释“干馏”和“焦化”的化学原理是对牛弹琴。他换了一种最直观的方式。

“钱老,你附耳过来。”

他将钱德胜拉到一旁,低声将“土法炼焦”的原理和步骤,简单扼要地讲述了一遍:将煤炭敲碎,在地上挖坑,或者用砖石砌成一个密封的窑,将碎煤填入,顶部留一个出烟口,点燃。等烧到一定程度,冒出的烟从黑色变成青白色时,立刻用湿泥将所有口子封死,让它在里面无氧干烧……

钱德胜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从最初的怀疑、不解,到后来的震惊、狂喜,最后,他看着陆远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上官,而是像在看一个传授天道的神人!

“隔绝空气……逼出毒烟……只留其精华……天哪!天哪!”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一把抓住陆远的胳膊,“此法……此法若成,何愁不能炼钢!何愁大事不成!”

“所以,我们现在有两件事。”陆远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静,“第一,黑皮,你立刻带人去城北,给我把那些没人要的煤山圈起来,以军械总造的名义,全部征用!不管用什么法子,我要看到源源不断的煤被运回来!”

“第二,王大石,你分出一半营造司的人手,按照我说的法子,给我建炼焦窑!越多越好!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第一炉‘精炭’出炉!”

“是!”黑皮和王大石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到钱神工那副快要疯魔的激动模样,就知道这又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事,立刻领命而去。

看着众人重新燃起希望,开始为新的目标而奔忙,陆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刘成想釜底抽薪?

那我就给你来一招——另起炉灶!

然而,他刚转身准备去绘制炼焦窑的简图,卫兵的通报声便从院外传来。

“报——!守备将军赵惟立,亲临总造视察!”

话音未落,一个洪亮如钟、充满了不耐烦的声音已经从门口响起:

“陆总造!你答应给老子的神兵利器呢!这都多少天了,老子的刀,都快等得生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