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那两份截然不同,却又都指向“天命”的所谓“残章”,就像两颗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京城那潭深不见底的政治浑水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三皇子府和七皇子府,几乎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来自“圣人”的“天机提点”。
于是乎,京城的画风,一夜之间变得诡异起来。
素来以武功自傲、行事霸道的三皇子,突然开始频繁地拜访大儒,礼贤下士,甚至亲自去城外施粥,摆出了一副“仁德君子”的模样,搞得他手下那帮杀气腾腾的将军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附体了。
而一向以“贤德”示人,被文官集团寄予厚望的七皇子,则突然向父皇上书,请求领兵前往北疆,说是要“体察军情,为国分忧”。他甚至开始在自己的府中招揽奇人异士,练习骑射,那股子突然爆发出来的“杀伐果断”之气,让支持他的老臣们,看得心惊肉跳,连连上书劝诫,生怕他走了邪路。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种看不懂的魔幻氛围之中。
皇子们自己斗得不亦乐乎,自然也就没人再有闲工夫来迎宾阁烦苏白了。
苏白终于过上了几天他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喝茶,偶尔翻翻七皇子送来的那些珍本孤籍,权当是看故事书解闷。至于皇帝交代的那个“寻仙”任务,他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急什么?
皇帝都不急,我急什么。
他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这帮皇子斗出个结果,或者斗得皇帝都烦了,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着那张“长期饭票”,远离这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上几亩薄田,盖个大宅子,然后躺平到天荒地老。
然而,苏白显然低估了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究竟能引发何等强度的风暴。
他以为自己只是搅乱了皇子之间的一池春水,却不知道,他砸碎的,是整个大周朝堂赖以维系的根基——儒家国教的绝对权威。
这一日,苏白正躺在院中,半梦半醒间,听着小曲儿,品着新茶,惬意无比。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迎宾阁的管事,再次像个被点燃了尾巴的兔子一样,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那张脸比上次见到太子府长史时,还要白上三分,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苏……苏先生!不……不好了!出大事了!”
苏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啊!”管事都快哭了,“文渊阁大学士,王崇山王大人……在……在朝堂之上,公开弹劾您!”
王崇山?
苏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他这些天看的都是些野史趣闻,对这大周朝的官员体系,依旧是一知半解。
管事看他一脸茫然,急得直跺脚:“哎呀我的苏先生!王崇山王大人,那可是咱们大周的文坛泰斗,士林领袖!当朝大儒,国教的执牛耳者!他……他他说您……说您的《西游记》和《封神榜》,是……是异端邪说,蛊惑人心,有悖圣贤之道!”
哦,原来是老顽固。
苏白心里有了数,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弹劾就弹劾呗,又少不了一块肉。让他说去。”
“不止啊!”管事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王大人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请旨,要与您进行一场‘文道辩论’!地点就设在国子监,要……要当着全天下读书人的面,驳斥您的学说,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苏白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终于缓缓睁开,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跟我辩论?
我靠!玩不起了是吧?搞人身攻击了是吧?
苏白心中瞬间有一万句脏话想骂。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事,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骗子,搞点钱,怎么总有人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这点地球九年义务教育的墨水,跟这帮浸淫儒家经典一辈子的老古董辩论?那不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屎)吗?
就在这时,一名宫里的小太监,迈着碎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着苏白躬身行礼。
“苏先生,陛下口谕。”
苏白坐直了身子。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院中响起:“王爱卿乃国之栋梁,其心可嘉。苏先生乃世外奇人,其才惊世。文道之争,古来有之,真理越辩越明。朕,准了。三日之后,国子监明伦堂,朕会亲临观之。”
这道口谕,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白头顶炸响。
准了?
周衍这只老狐狸!
苏白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这哪里是准了王崇山的请求,这分明是在敲山震虎!
儒家国教在大周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皇帝早就想敲打他们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
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皇帝扔出去的,最完美的“契机”。
赢了,皇帝借此打压了儒门的嚣张气焰,证明“天命神学”高于一切,进一步巩固自己的统治。
输了,自己这个“在世圣人”的人设崩塌,对皇帝而言,不过是损失了一个用起来还算顺手的工具,无伤大雅。他甚至可以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儒门,说自己也是被“妖人”蒙蔽了。
横竖,他都不亏。
“我可真是你爹的好大儿啊……”苏白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了一句。
但他知道,这一战,他非打不可,而且,只能赢,不能输。
一旦输了,被打上“异端邪说”的标签,别说寻仙了,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都是个问题。他那“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咸鱼梦,就彻底泡汤了。
“草民,领旨。”苏白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接下的不是一场生死之战,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请柬。
送走太监和管事,苏白一个人回到书房,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椅子里,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头疼。
怎么办?
跟他们辩论《论语》《孟子》?自己连断句都弄不明白。
跟他们讲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他们会说你“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死路。
苏白闭上眼睛,脑子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不能在他们的规则里玩。
既然打不过,那就掀了桌子,换一套全新的规则!
他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慵懒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属于现代人的、名为“降维打击”的光芒。
你不跟我讲道理,那我跟你讲哲学。
你不跟我谈经义,那我跟你谈逻辑。
他霍然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他要做的,不是去恶补什么儒家经典,而是把他脑子里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经过无数次迭代和验证的“思想武器”,系统地整理出来。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他要做的,不是去反驳儒家,而是要告诉所有人,儒家所说的,只是“道”的一种表现形式。而他苏白所说的,是那个能够囊括一切的,“道”的本身!
他要把《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解读为破除心中迷障、追求自我解放的“心学”寓言。
他要把《封神榜》里的阐截之争,拔高到“顺天应人”与“逆天而行”两种不同“世界观”的哲学思辨!
他要用一套全新的、更加宏大、更加自洽的理论体系,把王崇山那套陈旧的“圣贤之道”,彻底笼罩、包容、乃至……碾压!
这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场“在世圣人”与“文坛泰斗”的巅峰对决,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赌坊里甚至开出了盘口,苏白的赔率高得吓人,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个靠着几本话本小说上位的年轻人,这次死定了。
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时刻,几封来自青州的信件,被送到了苏白的手中。
有他昔日的同窗,信中满是激昂的鼓励之词。
更有张承恩大儒的亲笔信,信中只有八个字:“坚守本心,无问西东。”
一股暖流,在苏白心中悄然划过。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不是完全的孤立无援。他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已经在一些人的心中,埋下了思想的种子。
他看着窗外,整个京城仿佛都在等待着看他的笑话。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唉,真是……想当个废物,怎么就这么难呢?”
说完,他拿起笔,在那张写满了哲学概念的白纸顶端,写下了四个大字。
《辩论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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