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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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包周突然把我拽到胡同旮旯,一双三角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兄弟,跟你透个底——坎儿三是我师傅的亲儿子,血浓于水的那种。”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砸在我天灵盖上,惊得我后脑勺直发凉,差点把手里的鼓儿货摔在青石板上。

说实话,平日里我压根没往这层关系上想。刘德为那张刀刻般冷峻的长脸,配着三角浓眉,往德庆行柜台后一坐,活脱脱一尊铁面判官;再看坎儿三,生得圆头圆脑,一笑俩酒窝,整个人透着股憨气,怎么瞧都不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刻回想起来,倒是三爷佝偻的背影和坎儿三低头算账时的神态,偶尔还能瞧出几分相似。

大包周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吐出的烟圈在暮色里扭曲成诡谲的形状,这才慢悠悠揭开陈年往事。原来二十年前,刘德为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成过家,小两口靠着几亩薄田和祖宅倒也安生。偏偏他迷上了“撸货”——赌坊里设的局,专坑那些想一夜暴富的愣头青。短短半年,不仅祖宅和田地输了个精光,还在一场赌局纠纷里被人踢坏了命根子。媳妇不堪重负,抱着半岁的坎儿三投了河,要不是三爷正巧路过捞起孩子,坎儿三怕是也活不成了。

刘德为后来到京城讨生活,手头宽裕些就托人给三爷送钱。怕坎儿三知道身世遭人耻笑,索性让孩子认三爷当养父,权当给老光棍送个养老保障。三爷得了好处,又担心刘德为反悔接走孩子,愣是把这个秘密咽进肚子里二十年。谁能想到,坎儿三十八岁那年,不知从哪打听到真相,从此拿捏住刘德为的软肋。每月固定要十块大洋,要是给晚了,就扬言要把亲爹的丑事抖落得满大街都知道。

“这事儿也就我知道。”大包周磕了磕烟袋锅,黄铜烟嘴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当年我跟着师傅跑码头,亲眼见他把银票塞进三爷的破袄子里。”他这话让我后脖颈直冒冷汗,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德庆行的招牌。那朱漆牌匾在风中微微摇晃,像是随时要砸下来。

要说这大包周,在四九城的旧货行当里可是个奇人。他脑袋后面鼓着个拳头大的肉瘤,人送外号“大包”;更出名的是他“包打听”的本事,整日扛着鼓儿(拨浪鼓)在胡同里晃悠,表面上是收旧货的,实则专探各路消息。哪家老太太要卖陪嫁的玉镯子,哪户人家藏着前朝字画,他比正主儿还清楚。那些打鼓儿的同行想从他嘴里掏点情报,没五块大洋根本开不了口。不过他很少真的收货,就算进了老宅,也是东拉西扯套话,见着宝贝也只是暗暗记下,等着转手把消息卖给识货的买家。这行当里的水有多深?就拿“捡漏”来说,既要骗过卖家,又得防着同行使绊子,稍有不慎就是倾家荡产。

我蹲在墙根揪着头发,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三天前在德胜门,我为了争一件瓷器,和坎儿三扭打起来,当时气得顺手扇了他两巴掌。本以为不过是同行间的小摩擦,哪曾想竟是打了东家的亲儿子!此刻回想起刘德为平日里阴鸷的眼神,只觉得浑身发冷。要是现在回德庆行,怕是前脚迈进门槛,后脚就被装进麻袋沉了护城河。可离开京城又能去哪?身上的盘缠只够撑三天,老家早就没了亲人。

暮色渐浓,胡同里飘来呛人的煤烟味。我狠狠踹了脚墙根,溅起的土渣落在布鞋上。罢了,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先回德庆行看个究竟。反正这世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回德庆的路上,刘德为递给我两盒茶叶,神色严肃:“去胡雨石府上,把东西送到,陪他唠唠。”

我皱起眉头,忍不住嘀咕:“胡雨石那人总爱摆架子,还去凑什么热闹?”

“让你去就去!”他语气生硬,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我心里憋着股邪火,故意往枪口上撞:“师傅,我把坎儿三收拾了。”本想激怒他,挨顿揍也好过受这不明不白的差遣。

没想到刘德为盯着我打量半天,突然咧嘴笑了:“有种!”

他反常的反应反而让我心里直发怵,要是痛痛快快挨顿打,倒还踏实些。

胡家大宅气派森严,我照例塞钱打点门房才得以进入。厅内茶香四溢,胡雨石正与众人谈笑风生。我堆起笑脸奉上茶叶,说了几句恭维话,可对方只是随意应了两声,抬手示意我离开,连坐都没让。

刘德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非得让我来给这人送茶?离开时,我下意识瞥了眼耳房。

到了门口,我又掏出钱想打听:“那耳房是做什么用的?”门房脸色骤变,慌忙把钱塞回来,躲回岗亭,神色慌张。我心里一沉,看来这事要惹出大麻烦了。

我攥着加码的钱,悄无声息地凑到门房身边。钞票塞进他掌心时,我压低声音:“今儿这话烂在肚子里,你没听着,我也没说过。”门房喉头滚动两下,左右张望后迅速把钱揣进怀里。我转身大步离开,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那守门人惊恐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耳房里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刘德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回到德庆行,刘德为正哼着小曲自斟自饮,见我进门,他眯起眼睛打量片刻,突然一拍桌子:“杵着干嘛?坐下陪我喝两杯!”

酒过三巡,他夹着花生米慢悠悠开口:“明儿去风爷家种树。”我差点呛到,种树?这节骨眼上提这个?刚想追问,他就骂骂咧咧打断:“呆鸟!种你奶奶的玻璃屁!”

借着酒劲,他才吐露实情。原来风爷手里攥着面上品铜镜,刘德为几次上门都没谈拢。为了把东西牢牢“种”在风爷手里,他故意把价格炒到十倍——买家嫌贵,卖家嫌少,这宝贝自然就砸在手里了。至于怎么“移树”,他神秘一笑:“先养着,等长大再说。”

次日,我敲响风山家的门。这是座方正的两进宅子,透着中等人家的体面。果然如我所料,这类人虽守着些家底,却也会因手头紧出些物件,只是碍于面子绝不去琉璃厂抛头露面。

风爷拿出铜镜时,我端在手里装模作样端详半晌:“您这宝贝,少说也值六百大洋!”其实心里门儿清,这玩意儿顶天值六十大洋。风爷当场愣住:“不对啊,你师傅才给我开五十!”

我强作镇定,指着铜镜上的装饰珠子说道:“师傅回去反复琢磨,越看越觉得不对。您瞧这镶嵌的珠子,大有讲究!他连夜让我赶来,生怕您误卖了宝贝。这玩意儿实打实能值六百大洋,您可千万收好了!”

风爷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多亏提醒!定要传给子孙。对了,我还有件东西。”约莫十分钟后,他捧回一方旧砚台。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件真货,少说值二十块大洋。砚台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风爷指尖也留着个小黑点,显然是刚用过的。

“您给掌掌眼?”他殷切地望着我。我故意摩挲两下,语气轻慢:“风爷,这玩意儿满大街都是,一块大洋顶天了。”

没想到风爷大手一挥:“送你了!就冲你实在,要不是你,我这铜镜八十就出手了。”

谢过风爷后,我脚步发沉。这比明火执仗的抢夺还叫人难受。回去跟刘德为一说,他却大笑:“意外之喜!这砚台归你,攒着当彩礼,也好把你师娘妹妹娶回家,省得你见着师娘就挪不开眼。”

我脸涨得通红:“师傅折煞徒弟了!”

“行了,明早四点起。”他挥挥手。我以为又要跑晓市——年关将近,那儿正是最冷清的时候,小鼓儿整日响个不停,都是急着出手物件的人。

凌晨四点,刘德为把我拽起来。德庆行门口黑压压站着二十多号人,吓得我一激灵。

“跟上。”刘德为撂下话就走,身后众人浩浩荡荡,活像要去打群架。七拐八绕,竟到了李王府门口。刘德为回头瞥了眼众人:“在这儿等着。”

刘德为抬手叩响朱漆大门,铜环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门缝裂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警惕的脸。刘德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那人顺着他的目光往我们这边扫了一眼,紧接着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

众人鱼贯而入,站在王府空旷的场院里。曾经煊赫一时的王爷府,如今虽没了往日的威严,雕梁画栋间仍透着贵气。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王爷就算没落了,架子也还端得十足。

我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多大的买卖,要带这么多人?正想着,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李王爷现身的那一刻,我总算明白——这趟活儿,怕是要掀翻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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