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王爷缓步而出,身后跟着十几位家眷,我这才恍然,原来此行是为祭祖。有人搀扶着李王爷坐上抬撵——都是刘德为提前雇来的人手。众人出了王府,浩浩荡荡朝五里外的北山行进。
山脚下石阶蜿蜒,祖坟坐落在半山腰。祭祀仪式庄严肃穆,刘德为带来的人各司其职,布置祭品、点燃香烛,到最后竟齐刷刷跪地痛哭。我跟着跪倒,低头憋笑——这场面,假得离谱。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众人返回王府。刘德为遣散众人,带着我随李王爷进了客厅。屋内陈设虽奢华,却难掩破败之相:雕花窗棂积着厚灰,漆面剥落露出斑驳木色,处处透着家道中落的颓唐。
六十多岁的李王爷端起茶盏,动作慢悠悠的,半晌才开口:“德为啊,年年都麻烦你操持,真是费心了。小端子,把东西取来,今年多备些,过完年老二娶亲,正要用钱。”
刘德为笑着拱手:“恭喜王爷添喜事!”李王爷却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满是豪门败落的无奈。
下人抬出一口大木箱,李王爷下巴微抬:“看看吧。”刘德为上前掀开箱盖,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合上,回到座位道:“王爷开个价,赔赚我都认,这些年承蒙您关照,才有我这碗饭吃。”
“一千二百块大洋。府上一年开销,加上婚事,少不得这个数。”李王爷端起茶盏轻抿。
“您老歇着,明日我亲自把钱送来。”
“让你徒弟送来就行,我没那么多讲究。”李王爷摆摆手。
刘德为赔笑道:“王爷度量大!”
我和刘德为合力抬起那口沉甸甸的箱子,一路闷头往德庆行赶。回到店里,箱子径直被锁进他的房间,我连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最终,那一千二百块大洋,还是刘德为亲自送去了王爷府。
在打鼓儿这行里,王爷府就是块人人眼红的肥肉,堪称最大的主顾。好在刘德为牢牢攥住了这块地界,任谁想分一杯羹都没门儿。听大包周说,东界的歪爷眼馋王爷府的生意,趁着自己地盘没有王府,偷偷往这边“倒水”(暗指抢生意)。刘德为得知后,不动声色地联络了七区八域十五伙同行,一场暗剿直接让歪爷三个月开不了张。最后歪爷不得不低头,捧着两箱硬货上门赔罪,这事才算翻篇。
可歪爷哪是善罢甘休的主?这仇被他暗暗记下,保不准哪天就会发作。刘德为表面镇定,实则处处提防,看着就让人觉得累。真没想到,打鼓儿这行竟藏着这么多门道和凶险。
所谓七区八域,其实就是十五块划分明确的行当地盘,规矩是不能越界抢生意,也不能随意串鼓儿(同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倒成了行内的生存法则。刘德为能在这十五路豪强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能揽到大活儿、赚得大头。拿下李王爷这单,本以为他能歇口气,可他反倒更忙了,挨家送礼、套近乎,却只字不提收货的事。
有些活儿,刘德为压根不让我插手,甚至连跟着去都不行,这就是行里说的“师父留活儿”。大包周还跟我讲过,有个师傅倾囊相授,把所有门道都教给了徒弟。那师傅没儿子,本想让徒弟入赘养老,结果徒弟学完本事就翻脸,撂挑子单干,活生生上演了一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戏码。
那师傅的女儿模样确实普通,虽说性子脾气还行,可徒弟压根没看上。所谓“喜儿戏”,就是指师傅辛苦积攒的各路生意门道,结果徒弟一朝反水,撬走所有关系,让师傅瞬间没了活路。那师傅三年里下了无数功夫铺路,却没察觉徒弟暗中算计,等发现时,所有生意全泡了汤。他气得当场吐血,一病不起,捱到嫁完女儿,终究没能挺过去。
想来刘德为处处防着我,也是情理之中。年关前那段日子,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一趟趟往屋里搬东西,也不知到底收了多少宝贝。直到年三十下午,才算消停下来。
除夕夜阖家团圆,师娘的妹妹师小小也来了。酒过三巡,刘德为掏出两件藏品递给我,粗略一看,每件都值百十块大洋,这出手可太阔绰了。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等过了年,行里歇鼓,你抓紧找处宅子买下来,把你和小小的婚事办了。”
师小小生得水灵,可眼神里的疏离藏都藏不住,明摆着看不上我。这顿年夜饭虽丰盛,可我心里总像揣着块石头。
从初一到十五,行里规矩歇鼓,不用再去那些卖货的“应子”家走动。至于为啥叫“应子”,有人说是从“您照应着给口饭吃”这话里衍变来的,具体也无从考证。
放假的日子,我四处闲逛,看着满街的年味,心里却空落落的。师娘总催我约师小小,我本不愿自讨没趣,奈何拗不过她,硬着头皮去了师家。没想到师小小竟应了约,我们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街,吃了顿饭,最后我把她送回家。一路上,她周身那股子傲气,压得我连话都懒得说了。
师家原本是书香门第,日子过得也算体面。可改朝换代后,读书人的路子越走越窄,全靠刘德为帮衬才勉强糊口。师娘当年嫁给刘德为,多半也是为了帮衬娘家。
我回租屋时,刚进院子就吓了一跳——坎儿三竟大咧咧坐在院里,一看就是翻墙进来的。
“兄弟没钱了。”他开口就直奔主题,明摆着讹人。
“找你爹去!”我皱着眉怼他。
他猛地跳起来,吓得我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住了墙。“你知道了还敢削我?我要是告诉我爹……”
“我早跟师傅说了,”我打断他,故意把声音拔高,“师傅还夸我打得好,说下次见着你,让我再削一遍!”
坎儿三梗着脖子说:“我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我爹!”这话听得我后背发凉,他要是真去告状,我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咬咬牙,认了栽:“你想要多少?”
“五十大洋!”他狮子大开口。
“你咋不去抢!”我忍不住骂道。
“抢哪有讹人来钱快?”他嬉皮笑脸,活像块滚刀肉。
我攥着钱的手直发抖,可看着他那副吃定我的模样,除了乖乖掏钱别无他法。等坎儿三揣着钱哼着小调走了,我才反应过来——这事儿怕是没完没了了,谁让他是刘德为的亲儿子呢?
第二天,我找到大包周求救。他听完直摇头:“难办啊!那是亲父子,血浓于水。你得找你师娘帮忙,要是和师小小成了亲,有了这层关系,说不定还有转机。”
“我不想娶她。”我闷声说道。
大包周像看傻子似的瞪着我:“整个城的男人都惦记师小小,你咋还不乐意?”
“她瞧不上我,那眼神……”我没把话说完。
他突然压低声音:“有个法子能让她正眼看你。歪爷最近在崇文门接了桩大买卖,越界了!你要是能把这活儿截下来……”
我脑袋“嗡”地一声,截歪爷的活儿?这不是找死吗?刘德为知道了,能把我生吞活剥!可大包周说完就不再提这事,任我怎么追问都只闷头喝酒。我心里明白,他肯说这些,是信得过我——向来是,他说的话我从不外传,就算出了事,也只认自己知道的那些。
一边是坎儿三的敲诈,一边是危险的“吃活”,我站在十字路口,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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