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善良之神徐徐吐纳,胸中郁结之气稍解。
她目光落在堕落天使神路西法身上,螓首略点,那份属于神界至尊的淡然威仪重新覆上面庞。
她玉音清冷,字字回荡于诸神心间:
“罢了。趁今日诸神齐聚,吾便为堕落天使神路西法一证前尘。当年路西法戮尽神界诸神之事……”
她话语微顿,目光扫过满含惊疑的诸神,“……吾与邪恶两位神王未曾追究,非是因循放纵,实乃其所诛戮之辈,尽皆罪当诛灭,无一冤杀!此乃我二人共颁之谕令!至于其中根由……汝等,无需知晓!”
“堕落天使神路西法!”善良之神目光转向那萧索黑影,“昔年重重污名,令汝背负数十万载冤屈沉抑……今日当诸神之面,还尔清白。念汝忍辱多年,便以天使神千羽寒此次违律截杀海神唐三一事,不予深究为偿。汝,可携其离去。”
言毕,善良之神目光深深,饱含难以言喻的深意,再次凝注路西法一瞬,神躯光影流转,倏然消失在原地。
霎时间,众神思绪早已飞离了千羽寒之生死宽宥,俱都面色惨然如霜雪,深深陷入那石破天惊的震撼之中!
修罗神与生命女神莲云琳,心中更是惊涛骇浪,前所未有!
数十万载以来,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缘何神王纵容路西法屠戮而袖手?原来……原来屠刀高举者,竟是神王权柄自身!
可……究竟为何?那些被诛之神祇何以至死?其间又藏何等神讳秘辛?
邪恶之神先前戛然而止的那半句——“违背天命……”
所违何天?!
联想到路西法那决绝到癫狂的“唐三必须死!”以及其滔天彻地的杀意,诸神心中疑云如墨色翻涌,层层叠加。
莫非……数十万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竟要在这神界重演?
“唉……已逝烟云,便由它散于长空……”邪恶之神无奈的声音缥缈传来,其眼神中那抹深沉的痛惜,令人观之心旌摇荡,浮想联翩。
那厢,堕落天使神路西法心头亦是猛然一刺。
他袍袖轻挥,一道幽邃神力沛然而出,化为一只墨玉般的乌黑光罩,瞬息将地上残存的千羽寒笼罩其中。
光罩悬浮而起,飘至他的身侧。
“拜谢神王恩赦,在下告退。”路西法对着邪恶之神方向,勉力微微躬身,随即一把抓住身侧漂浮的墨色光罩,化作一道撕裂天穹的流光,疾遁而去。
“路西法……”生命女神莲云琳一声幽幽呼唤,如泣如诉,散入风中。
然回应她的,惟有一个被数十万载孤寂蚀刻得萧索伶仃的背影。
那背影越来越小,终至化为虚空远处一个模糊黑点,彻底消逝在诸神视线之外。
莲云琳静立良久,终化一声无法排遣的幽幽叹息,朝着邪恶之神的方向深深一礼,亦是神光闪烁,踪迹不见。
随后,罗刹神、光明女神、黑暗之神、战神苏拉与琴神叶音竹,亦各自在无声的沉默或复杂的目光中,相继离去。
待场中仅余唐三与修罗、海神、森林神之时,邪恶之神那万古不变的幽然目光落在唐三身上,悠悠一叹,满含期冀。
“唐三,此番天使神截杀风波,至此了结,权作汝一场红尘历练之磨砺。嗯……此物予汝,聊作些许补偿之资。”邪恶之神摊开掌心,掌中静静躺着两株黑沉如墨、纹络奇诡的异草——正是那传说中的黑纹草!
“神王尊上,这……”唐三心弦一颤,眼角竟有微润。
先前邪恶之神为他据理力争,不惜与善良之神正面相抗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又复赐下如此异宝……
他对神界原存的一丝芥蒂,悄然消散了几分。
“收下便是!莫嫌微薄。哈哈,于尔这般神界未来之曜星,吾多加拂照与栽植,亦乃分内之事。无需多虑,往后两百载间,汝可自行往返于人间神界。好了,诸事了结,吾亦当归矣。”
邪恶之神对唐三露出一抹淡然而蕴含深意的笑容,话音未落,身影已然淡去无踪。
彼时,在遥远虚空的深处,善良之神一声不甘的长叹穿透寰宇:
“唉!莫非真应验了那上古预言?‘双神出,天地恸哭;千重劫,万世苦难;人间乱,祸患反叛;神界危,神王终归;天机泄,本源枯;幽冥动,祸根现……’天命所指……唉!难道真要吾行逆天之事?天机之源啊天机之源……”叹息声中,忧虑如海。
唐三兀自怔忡地望着邪恶之神消逝之处,良久,亦化一声轻叹。
眼前种种,已昭示这煌煌神界绝非想象中之净土。
一桩神王传承者遭截杀的悬案,便已将这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危机,暴露无遗!
观那现身的诸神,哪位不是神界擎天玉柱?连彼等亦未能同心同德,遑论其余二流三流之神祇。
若非那悬顶利剑般的神界铁律震慑,只怕神界早已四分五裂,战火纷飞。
实则,神界的罅隙与派系纠葛,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各立山头、乃至分崩离析,不过时日问题。
而唐三的出现,恰似一勺滚油泼入沸水之中,为这神界纷争大幕的拉开,点燃了引信!
经此截杀风波,神界派系骤然明朗:
一则以邪恶之神为首,修罗、海神、森林诸神附翼,尊天机之源指引,欲庇护栽培唐三;
另一则以善良之神为心,意欲逆天机之轨,扼杀或钳制此天命之子!
那天机之源之秘,除善良邪恶双王与那隐遁的堕落天使神路西法外,神界再无他神知晓其详。
然此隐秘,并不妨碍诸神审时度势,择木而栖。
唐三深深喟叹。
想来,凡有灵智之地,必有纷争;凡有纷争之地,必生矛盾。
矛盾一显,旧日之秩序则危如累卵。
待矛盾累积至无法调和之日,便是新秩序破茧之时!
然此新生之秩序,唯有历经血与火的淬炼、刀兵与毁灭的洗礼,方能于废墟之上赢得敬畏与认同,绽放光华!
亦唯有此破而后立的新秩序,方可定鼎一方乾坤,使芸芸众生暂得安身立命之所。
神,究其本源,也不过是更强几分的人罢了。
此念如电光石火,刹那照亮唐三心海!秩序?为何不能重铸?铸一个能为众生接受的、安稳的秩序?
回溯前尘:初时,唐三苦修,仅为自存;
及至遇见小舞,他奋力精进,是为护佑爱人周全;
其后,背负血海深仇,追索神力则为复仇;
力量稍长,欲将前世唐门辉煌重现于此世,亦是积蓄力量对抗武魂殿,为父母爱人雪恨;
待武魂殿专权肆虐,铁蹄踏破山河,他携挚友历经万死完成神祇传承,是为护佑所爱,守护黎民;
终至斩杀比比东,覆灭武魂殿,大仇得报,功成身退,便欲携伙伴远离尘嚣,追求更高的“神恩浩荡,守护苍生”之志。
然人力终有穷尽,世间纷扰永无休,纵使成神,亦遭神界截杀!
成神之后,再苦苦追寻神力巅峰,又是为何?唐三曾一度迷惘。
直至方才,灵台如洗,骤然彻悟!
是重铸秩序!重铸一个天地大同,无分尊卑贵贱,无别贫富贵胄的秩序!
一个和谐均衡的崭新天地!纵知此志近乎痴妄,难登峰造,却可无限趋近!
一朝顿悟,天地为之共鸣!
九霄之上,洪瑞天降!
滚滚无瑕的金色神圣光华,如无垠汪洋决堤,冲破重重天幕,横跨洪荒岁月奔涌而至,瞬间将闭目深思的唐三,笼罩于一片无瑕纯金的神圣海洋之中!
此金光之纯净浩瀚,其神圣磅礴,竟远超海神神光,乃至那生命古树的生命之光!
“希望之光?秩序之光?!天呐,是希望之光!是秩序之光!”神王殿中,早已归返的邪恶之神,喜极欲狂,竟失态地自神座跳起!
“哈哈!善良,汝可看见?!往日汝种种忧惧,如今看来皆是杞人忧天!唯怀揣慈悲苍生、心念秩序重铸之神圣者,方能唤醒并引动这亘古传说的希望之光!秩序之光!哈哈哈……竟是真!竟是真!这便是天命昭昭!这便是天命昭昭啊!”
邪恶之神状若疯癫,难抑狂喜。
他却未曾察觉,稳坐于另一神座之上的善良之神,藏于华美神袍下的纤纤玉手,正剧烈地颤抖!
那双眸之中,挣扎与冰寒疯狂交织!
“希望之光……秩序之光……竟果真是这传说之光……难道……难道天机之源早已预见?难道唐三……当真便是天命所向?”
然一念及唐三日后成长若此的种种可能,善良之神只觉浑身冰凉,胆碎魂惊!
她不敢想象,若遵天机之令,倾力栽培唐三,使其最终超越自己……
再算上他身边那情深似海的爱侣,以及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
待到那时,神界秩序、自身传承者之地位,是否会彻底倾覆,局面再非己所能掌控?
“不!吾不甘心!断不能让你等如愿!”善良之神于心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然理智却又冰冷地提醒她:若真违逆天机之源那无上意志……等待她的结局,恐将是……!
善良之神霍然扭头,一双燃烧着绝望与癫狂之焰的眸子,死死盯住兀自狂喜的邪恶之神,声音沉若寒铁:
“邪恶!若吾……若吾执意抹杀唐三……”
“汝说什么?!”邪恶之神的狂喜瞬间冻结!
他那原本明亮的双眸刹那间冰封千尺,冷冽刺骨的锐光直刺善良之神的眼底,声音更是森寒如九幽寒泉:
“善良!汝竟依然执迷如斯?真欲行那逆天绝地之举?绝无可能!汝若欲染指唐三!便踏着吾之尸首过去!只要吾一息尚存,此界之内,休想动他分毫!”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邪恶之神生平第一次,以如此决绝酷烈之辞,直面神王妻子善良之神!
其怒火与决绝,已达极致!
“唉……汝……终究不明吾忧……罢了……吾……可以不杀他……”面对着邪恶之神那焚天之怒,善良之神终是艰难地退后了一小步,仅此一步而已!
但接续之言,却更加阴沉决绝,不容置疑!
“然则!汝亦不得再栽培于他!否则……吾必不惜代价,亲手将其抹杀!”
邪恶之神面沉似水,宛如万载寒潭无波。
他凝望着眼前这已相伴共度数千万年的神王妻子,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之感,随之升腾的,是对唐三命运深切的忧虑。
他沉沉开口:“行。吾可以不栽培于他。然则善良……汝亦须应允吾一个条件……”
“何等条件?”善良之神敏锐地捕捉到邪恶之神语气中那份不容商榷的决然,先前强撑的气势不觉弱了几分。
邪恶之神一言不发,只将一道凝练无比的神念信息,无声地传递至善良之神识海深处。
善良之神甫一接收,美眸骤然圆睁,继而难以置信,如被触怒的母狮般失态咆哮而起:“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邪恶之神冷冷地看着眼前失态咆哮的善良之神,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起伏:
“善良!此乃最后之言!要么,你我同遵天机之令,共扶唐三;要么……汝便应了吾此条件。否则……”
“否则怎样?!”善良之神厉声尖叱,眼中怒火翻腾。
邪恶之神毫无避让,坚定地迎视着那双喷火的眸子。
他沉默片晌,终缓缓抬起头颅,深邃如宇宙渊壑的目光,越过殿宇穹顶,直直投向那无法言说的高渺之境……
善良之神顺着他的视线猛然望去,神躯竟如遭雷殛般剧烈一颤!方才的暴怒瞬间化为无边的肃然与心悸……
那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超脱于神王殿之上,凌驾一切、神秘莫测的……天机之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