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玩弄我”——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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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吧,各位乡亲父老,我定会还此地一个朗朗乾坤!”

高大健壮的青年,戴着一顶草帽,帽下遮盖着他束成髻的乌亮黑发,露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他的双眼大而有神,灿若星辰,鼻梁高挺,眉似远山,给人以清冷超卓之感,身上的气质却又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拱拱手,拜别众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晃悠晃悠地孤身朝远方而去。

颓下的夕阳,

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

......

滴——答。

水珠渗出,砸下,在石壁破碎。

幽冷阴暗的石窟内,

那个原本干净阳光的青年,头发杂乱如鸡巢,眼角眼屎无暇擦,衣服这破一块那破一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他叫陆燃犀,“剑枢大陆”有名的游侠!(他自定的。)

因三个月前游历至牛头村,向一户人家讨碗水喝时,听周旁村民议论起此地半年未下雨,湖河水位浅薄,田里庄稼萎靡枯槁,再这样下去,饥渴交困,怕是要死很多人。

陆燃犀乍听闻此噩耗。

先是惊讶。

没想到这个表面看着祥静平和的小村庄竟然即将要遭此大灾。

后又是感动。

因为此刻他手中捧有一口酱釉色平底广口碗,眼睛往碗中看去,碗中还剩有三分之一的清水。他之前没注意,此刻再看,赫然发现碗底已经沉淀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泥沙。

可想这家的水井应该快要见底,所以打上来的水中才含有如此多沙土。

他沉默地抬头,注视着面前的妇人,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灰色裹巾,脸庞因长期的户外劳作而黑中泛红,粗糙有斑痕,十根手指粗大,像枯槁的木头。她倚着门,双手拘谨地纠缠在一起,贴在腹前,脸上是一道羞赧的笑,仿佛时刻害怕招待不周,使得面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满意。

“婶子......多谢!”

陆燃犀心中汹涌,口上无言,他端起碗,轻轻啜去碗口挂着的水珠,小饮了一口又一口,直到将碗底的泥沙都吞进了肚中,又舔干了碗壁的剩余水珠,才双手递还了碗,谢道。

妇人却连说不客气,口中呵呵笑着,仿佛她才是该道谢的客人。

一股热气突地涌上陆燃犀心头,

他想:如此热情善良的人,我定不可使她毙于饥渴!

于是他眉毛扬起,拍着胸脯说道:“嫂子,我看你们这地的异状肯定是妖魔在作怪!且告诉我你们村子的附近有哪些妖魔,我去帮你们除了它们!”

妇人摇头,纵使陆燃犀再三询问都不肯说什么妖魔,只一味让他别管这事,就此离去。

还是一旁看热闹的村民随口提了一嘴“那黑风谷里有黄皮大王,最是厉害不过”,让陆燃犀眼前一亮,也不顾妇人的劝阻,问了其他人那黑风谷的位置,就在那越来越多听闻有新鲜事发生而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的目送下,扶着腰间的刀柄,孤勇一人,自信沉稳地往黑风谷去......

结果......

时间回到现在,距他前往黑风谷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

陆燃犀蜷缩起身子,挤在石窟的角隙,紧贴冰冷的石壁,头颅拼命地昂起,接住壁顶聚汇许久后滴落的水珠。

干涩皲裂的唇角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一时让他的心神一缓。

又开始回忆了,

他想。

没办法,

一直窝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没有阳光,没有活物。

静谧深邃,只有间歇的滴水声,让他的体感时间都变慢了许多,就像是已经在这待了许多年。

摩挲着石壁上一道道潦草的竖划线,

他心想:若是能打坐修炼也罢,这时间总会如急湍的溪水般流动,可——

唉!

忽地,

一阵细密的声响从窟外窸窸窣窣传来,

越离越近。

陆燃犀脏污的脸颊,莫名流露出一股愤恨之意。

这只畜生!

他骂道。

究竟还要玩弄我到什么时候!

能不能痛快点!

声音来到近前,

停下。

陆燃犀默默注视着窟口的黑暗,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

就像是要堪破这暗色,直视那颗硕大丑陋的头颅!

但这也已成妄想……因为他的丹田被那只畜生打碎……体内已凝聚不起一丝一点的灵力……如今连基本的夜视都做不到……

他只能无力而愤怒地看着,

看着,

一根银色的长须先从黑暗中探出,

而后是一对尖锐泛白光的巨牙!

灰暗泛黄的毛发,其间无规律地点缀有黄色圆块色斑。

一双在它的整个长脸中显得极小,却比成年人类的头颅还要大一圈的眼,在暗色中微泛红光……

狰狞巨大的鼠头!

赫然于此狭隘黑暗的石窟中,完全展现!

它四肢着地,俯身,一点点地爬进石窟,

头颅前端的长鼻不断耸动,

发出呼呼声响......

鼠怪一点点深入,

陆燃犀心中的无力感也随之愈发深厚,

他无数次摸向腰间,想要寻求陪伴他十余年的至亲“爱人”——饮雪刀的慰籍,

又无数次的想起,他的“爱人”,已被这只鼠怪夺走!折辱!摧毁!

那日的场景,仿佛还浮现在眼前。

他心心爱爱的宝刀,日日陪他操练、夜夜伴他入眠的宝刀,时时刻刻搽拭、不容有一丝污垢的宝刀,他是那么地珍惜、爱护它呵……

却!

却被一只肮脏丑陋的鼠怪,肆意地践踏!在它那洁白无瑕、完美无缺的身子上,怪笑着宣泄那丑陋的欲——

唉,他那可怜的宝刀誒!

想到这,

他便没了力气。

手掌乏弱地垂至身侧,

整个身子蜷缩着,紧挨着石壁,仿佛这便是他最后的依靠了。

但那只硕大的鼠怪仍未放过他。

它急切地吱吱叫着,

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眼见陆燃犀毫无反应,

它便转过身去,

露出一个如小山般高耸的鼠股。

用它那根深黑色的、又粗又长的尾巴,反复抚慰着陆燃犀的脸颊,

鼠尾传来一股腥臊恶臭的嗅感,直冲陆燃犀鼻腔,让他几欲呕吐。

期间,鼠尾透着股灼热,有意无意地抹过他的唇,仿佛挑逗,

恍惚间,好像还能感受到其上青筋有力的跳动……

陆燃犀绝望地,被迫承受这些凌辱,心中想:

“谁能来救救我……”

“或者,痛快杀了我……”

“一定要尽快啊......不然,再过几天,我这残废筑基之躯,也该自己饿死了——”

……

……

其时,

天色昏暗。

黑风谷的风,裹挟着漫天黄沙,

仍旧如往常一般,从谷口迸出,在谷前积堆起一个个倒勾状的黄色小沙丘。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

近几年一向冷清的黑风谷外,传来了喧闹的嘈杂声。

“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一朵朵橘红色的火焰,在空中疯狂地舞动,

似万千火舌吞吐着猩红色的獠牙,

在天幕之下扭曲成一只饥渴的巨兽!

焦灼的喘息掠过灼热的齿列,将星月碾作齑粉,融化在这场狂欢,装填这场盛宴!

看啊。

它正龇牙咧嘴,

腹饥流涎!

那每一簇的跃动,

是在欢呼、雀跃,

那即将到来的,

即刻沸腾的——

血红色之黎明!

……

圆形的土黄色祭坛凸起,如大地上拱起的一道干涸血痂。

祭坛上,干柴纵横交错,构筑成一个刺荆露天囚笼。

囚笼深处,面容灰黑污渍的少年,双手双脚被麻绳所缚,平静跪坐着,清亮的双眼如潭水般,倒映着祭坛外的疯狂与丑陋。

祭坛外,有他点头打过招呼的叔叔、伯伯、爷爷们;也有常为他送菜送衣、对他颇照顾的大姑、小姨和奶奶们;另有那一个个或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少年、儿童……

此刻,都双眼怒而鼓起突出,血管贲张,青筋暴起。

一句句难听的污言秽语从他们的口中不值钱似的喷出,

仿佛如此便能证明,台上的人有罪,台下的人无错。

少年心中有种淡弱的哀伤,如清溪流水般静悄淌过,缓淡无声。

他心想:事情是如何变幻到今日这般地步的呢?

是眼见大半年迟迟未下雨,土地慢慢皲裂,水井取水放绳愈深,而感到焦急无奈吗?

是眼见米缸见底,孩子们的脸上多了菜色、少了欢笑,生活愈要勒紧了裤腰带过,而只有无能为力吗?

还是三个月前路过的侠客,听说了村中的苦事,认定有妖魔作祟,于是愤而决定为民除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风谷,却至今没了消息?

又或者是一个月前穿着黑色僧袍的那个和尚,来到这,到处宣讲他那众生有罪论,认为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便是为了赎罪的。

于是村长带着一堆村民,找上我这个父母早逝的孤儿,说是想要我承载着全村的业力,穿过圣焰,进入那所谓的金色净堂,为众人赎罪业,求神佛祈下甘霖……

……

事情,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

……

一个苍老的男人,

怒而以杖击地。

碰!碰!

颌下的白色胡须乱颤。

他怒吼:“都给我闭嘴!”

群情激愤的村民们听此叱喊,纷纷扭头瞥去,见到那人模样,想及其过往威望,犹豫了刹那,还是停止挥舞火把,静了下来。

老人见他们听话,也满意地舒了口气,顺便暗中平复了一下刚才因用力杖地而紊乱的气息。

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啊!

他心里想着。

但只要这件事过后......

他咳嗽一声,酝酿好情绪,拿捏好腔调,

于是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们,哀叹道:“看看!都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其声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仿佛严厉的长辈失望地看着不成器的年轻人,说“我以前是看好你的,但你看看你现在……”

这种如同从褪色斑驳的回忆中泊来的窘迫感,让年纪稍大的村民们没有不羞愧地低下头的。

老人看着一大片后脑勺,虽然不满于还有三分之一没低头的,但还是点点头,继续说道:“礼神场合,需要肃穆、庄严!”

“你们这般喧嚣,成何体统!”

“按流程办事,要让神满意咯,神才会赐予我们风调雨顺!”

“可明白?”

“现在,听我号令。”

听——

“祭三牲!”

……

……

……

所谓“三牲”,也只不过是一只瘦得皮贴骨头的鸡、一只三条腿的狗和一只快要老死的黄牛。

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三条腿的狗不是什么异兽奇种,而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黄狗。只是不知是被哪人什么时候砍了条腿,煮了吃了,于是就变成了如今的三条腿。

鸡也是公鸡,不能下蛋。和牛一样,看上去就要死了的样,于是被选了出来,顺便节省些饲料。

没办法啊!

别说现在村里粮食紧张,就算是粮食充足的时候,村民们也不见得舍得把完好的畜生祭献给那所谓的神明。

就这,也还是半年未下雨实在恼人忧愁,和村长事先答应了的补偿,才让那“三牲”的主人们心甘情愿地把牲畜给交了出来。

至于那个祭坛上的孤儿——死便死了。

反正他孤身一人,本来也活得艰难。这次他们给予他机缘,让他灵魂得以进入“净堂”。

那孤儿还得感谢他们哩!

哼,就是村里有一些注定成不了大事的“老好人”,在那唧唧咋咋的,烦人的很,这不同意,那不同意的!

好在村长已经带人把他们给关起来了。

否则这时还不知要生起什么波折来!

说过闲话,继续。

一人抱着只毛发黯淡、精神萎靡的鸡,一人拖着只踉踉跄跄、面容愁苦的狗,一人牵了只眼盂凹陷、目光呆疆、行动迟慢的牛。

缓缓朝祭坛走去。

行至通往坛上的斜坡慢道,在半途停下。

纷纷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

鸡,割喉。一扔,翅膀扑棱着,还在郭郭叫唤,不一会儿,没了动静。

狗,蜷缩着,呜咽叫着,可怜兮兮的,看着让人心疼。于是一把按住它的狗头,麻利地给它翻了个身,肚皮朝上,然后迅速用刀刺进它的心脏。没多少痛苦和挣扎,仿佛只是一场明日便会醒来的酣睡。只能看出,它的眼睛,再也没了生前那般灵动的光泽。

牛……那两个空开了手的男人都来到老牛身边,一人把住一侧的角。剩下那人脱了衣服,蒙住牛的脑袋,趁机用绳捆了牛的四腿,随后撞击牛腰,趁其不稳,三人一齐使劲,使其倒地。二人压在牛身,一人固定牛头,在其后颈部下刀放血。血缓缓流,牛一声低哞,渐渐没了声息。

……

三牲的血,汇在一起,漫灌斜道,顺着地势,流往台下。

流过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老头的脚,他有些嫌弃地避了开,而后仿佛喉咙有些难受,可能是晚饭的时候肥肉吃多了,生痰。嗬——呸!吐了口浓稠黏痰。好巧不巧,正吐到了那三牲血里!他仿佛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脚尖在血里碾了一下,顿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呵。他轻笑一声,呼出口气。

流过站在老头身后的男人们的脚,他们无动于衷,只是面色冷硬,如山、似铁。只是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散发出嗜血般的光芒。

流过站在男人身后的女人们的脚,她们惊慌失措,脚避着、踮着、单立着,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避免地沾染了血。索性也不躲了,安安稳稳地站在血中。

流过站在女人们身后的孩童、少年们的脚,他们有的蹦着跳着,把血溅的到处都是,全然将此当成了一场游戏;有的哭着闹着,觉得无聊,想要离开这里去耍,却被他们的父母拉着、按住,不让离去;还有的饶有兴致地学着他们父母的样,或装着无动于衷,或扮着惊慌失措。而在这其中,有一个样貌形体与周围瘦削孩童明显不同的,看上去面色红润、肚子鼓圆的小胖墩,装模装样地,往血里吐了口唾沫。

千姿百态。

但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三牲尚温的腥血,热气袅袅,漫过,他们的双足。让他们陷进黏稠的血泊,身上沾染浓烈的血气。

他们,毋庸置疑,也是这场血红祭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随着舞台搭好,

这场荒诞剧目的剧情也即将推往高潮:

原来披着人皮的,

才是祭坛上最鲜活的祭品!

“点——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