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暴雨如注。
山石被雨水冲垮堵塞了进城的官道,赶路的马车再也难以前行,只好掉头回到方才路过的步云观歇停片刻。
随行的齐妈妈打点好了一切,将姑娘们安置好后,才交代了随行护送的官府小厮,让他们想办法绕过官道的险阻,赶在天黑之前赶到管府说明情况,以作打算。
看着门外瓢泼的大雨,齐焉若忧心忡忡。
“齐妈妈,快别愁了,来时我看这外边好似停了不少的高蓬马车,想来也不止我们一家困在了这观里,或许早在我们之前便就已经有人家遣了家仆回去报信了。”说话的是个身着青衫小襦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她眉眼清朗,语气平和从容,对此时的困境并未在意。
“是啊,咱们留这儿歇一歇也没什么不好,那屋子没心肝的豺狼虎豹我们姑娘还不乐得见呢,您在这儿干着急,别人怕是早就忘了咱们姑娘今日归家的事,正一家子快活着呢……”
“住口!”齐焉若厉色打断红尾的话,瞪了她一眼,嘱咐道,“到了这地儿,可不比从前,须得处处小心谨慎,以免给姑娘招来祸事。”
红尾将沏好的热茶端到齐焉若的手上,告饶道:“是了是了,我闭嘴就是,您快坐下歇一歇吧,都赶了一天的路了,您不累的吗?”
齐焉若接过茶盏,她怎会不知疲累,只是冯家将管飞白交托到她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要护她周全,她岂能懈怠。
此番入京也是她早料的一遭,管飞白自出生后就被寄养在外祖冯家,如今到了议亲的年纪,自然要交给管氏决断,好在家主已为管飞白看定了一门好亲事,只待此次入京两家相看便能定下婚期。
想来那管为桉对管飞白不管不顾多年,也不会对她的亲事有所期待。
齐焉若心中暗自盘算,管飞白有了夫家,日后与管氏的牵扯淡了就是,此后她就能和家主期盼的那样,继续过上平顺安稳的日子。
红尾偏偏凑上前来,低声好奇道:“齐妈妈,您说这姜公子现在长什么样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吗,那姑娘要是真和他成了亲,是不是得日日哄着才好?”
话落,管飞白和身边正在整理床铺的海萝忍不住笑出声来,管飞白打趣道:“那我就将你收房,日日哄他去!”
红尾羞得满脸通红,嗔怪道:“姑娘你羞不羞,什么收房不收房的,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
齐焉若见状,轻斥道:“姑娘,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管飞白抿唇轻笑,托腮望着屋外的雨帘,她的心里也曾对未来有过一丝幻想和期待,可她心里明白,婚姻走到最后大抵都是相敬如宾,她只得一分安稳自在便好。
雨声沥沥,天也快黑了。
红尾掌上烛火,映得屋里昏黄温暖。外面的冷风泼进来,吹得管飞白拢了拢衣襟,海萝连忙上前想将房门掩上,却突然听见外边传来闹哄哄的人声,还有隐约晃动的火光。
她还以为是哪家找来了清理淤泥山石的帮手,正准备出门察看,突然听见几声远处传来的惊嚎:“杀人了,山匪杀人了……”
海萝脸色骤变,齐焉若连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外查看,见远处火光冲天,人影攒动,哭喊声此起彼伏。
她心里一紧,声音越来越近,不消片刻这内堂厢房也难保安全。等到山匪攻破院门,她们即使关严了门窗躲在这屋子里也难保全。
情急之下,齐焉若迅速吩咐海萝与红尾道:“别管其它,别上短刀,赶紧带姑娘从后门离开!”
红尾赶紧从包袱里抽出防身的短刀别在腰间,连忙拉上管飞白,四人摸黑穿过侧殿直奔后院。
不想观中的香客早已闻声而逃,和她们一样纷纷朝着后院涌了过来,见后门也有山匪拥堵,他们连忙掉头躲进了朱成大殿,齐焉若被涌窜的香客推搡得几乎跌倒,海萝稳住身形将她护住,红尾攥住管飞白的手,紧紧地跟在安萝和齐焉若身后。
眼见正要挤进大殿,山匪的叫嚣声已清晰可闻,慌乱中不知谁将红尾往前狠狠推了一把,红尾踉跄几步被人撞进了大殿,等她从地上站起来,大殿的门已经被紧紧关上。
红尾见身边没了管飞白,心急如焚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齐焉若和海萝闻声心里一沉,也连忙一边呼喊一边搜寻管飞白的身影。
良久,她们都没有在殿内找到管飞白的踪迹,红尾急得眼泪直打转,用力将身前的人拨散开,想要开门出去寻找,不想还没碰到门栓就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这门不能开,开了大家都得跟着死!”
厉声威吓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华衣妇人,她的发髻高挽,有些凌乱,眼神却透着不容置疑。
红尾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齐焉若连忙赶来,急切道:“夫人息怒,我们并非想冒险,只是我们姑娘被冲散在了殿外,此刻只需出去片刻寻她回来,绝不敢拖累大家。”
“山匪作乱,外面何其凶险,这门断不能开!”
众人纷纷附和,那妇人一个眼神,几个壮汉便围了上来,当即将三人钳制住捆绑起来,底下的人各抓了一把香灰塞进了她们嘴里用布条封了嘴,强行噤了声了后把他们塞到了神案下面。
红尾和海萝急得眼泪直打转,齐焉若目光坚定地冷静下来,心中暗自思忖脱身之法。
黑暗中,管飞白忍着剧痛从殿侧的泥坑中爬了起来,此时已有人破了院门冲了进来,管飞白将身影隐入暗处,心慌如鼓,她强压着呼吸,避开匪徒的视线,悄然退后,见一侧有腰粗的古树贴着墙根,便迅速爬了上去,借着浓密的树冠遮掩了身形。
透过树冠缝隙,她瞥见山匪举着刀刃火把纷涌而至,前院拦阻的家仆和道观弟子们已无力抵抗,纷纷被杀害倒地。
暴雨洗刷着地面的泥泞,血水混着雨水从树下淌过,管飞白咬紧唇齿,眼见惨状,心中的恐惧翻涌如潮,激撞她胸口,她抓紧树干,目光紧盯着殿门,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眼看山匪之数近乎百人,各个血气腾腾,杀意昂昂,那些身强力健的家仆都将他们拦不住,更何况这躲在殿中的尽管非富即贵,终究都是老弱妇孺,一旦被破门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即便管飞白十分担心她们的安危,但深知此刻自己若轻举妄动,不仅她们连同殿内的众人谁都逃不过,自己被发现也是死路一条。
管飞白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对策。若烧杀抢掠的真是山匪,那他们为何会盯上步云观,这步云观距京城十里不足,来供奉神仙的香客多有京中官贵,若只是为财,拦劫几个富户也够了,为何要冒险杀进道观……
管飞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看那些人杀人时刀法利落,绝非普通山匪所能为,想到今日落在官道上的山石,必定是有人故意设局,引官贵至此,好借山匪之名行凶。
若真是如此,不管今日他们得没得手,最后定然不会留活口。
想到此,管飞白心中一凛,今日怕是落入了死胡同,只盼进城的信使能及时带人赶到,或能争取一线生机。
不消片刻,匪众提着带血的大刀乌泱泱地站满了殿前大院,雨水铛铛地打在白刃上,淹没了所有人的生机。
匪首将大刀扛起,得意洋洋地朝殿内喝道:“开门吧,你们派出去报信的人早已被我们截杀,今日横竖是死,何苦挣扎!”
果然,这些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山匪。
管飞白蹲守在树冠深处,心跳如雷,她伸手摸向腰间,捏住了一尾锋针,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必有一死,她也要拼死拉几个垫背的,要是当中有人因此逃出去也好过所有人都丧命于此。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衣衫,寒意透骨,她捂住口鼻强力将喷嚏忍了回去,恍然抬首时竟瞥见一道残影,管飞白看得不真切,便小心地拨开遮眼的树叶,才看了清楚。
大殿顶脊上竟伏守着一个人影,他将身影压得很低,几乎与屋脊融为一体,若不是躲在殿侧的阴暗处,她几乎不可能发现。
那人蹲守在暗处又是一身黑衣,也不知是什么路数。管飞白连忙放下手中的树叶,又躲了回去,那人似乎发现了她,侧目死死地朝她藏身的方向盯过来。
管飞白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只求他同院中的匪徒不是一路,否则自己暴露无遗。
那黑衣人目光锐利,却未有所行动,似乎在权衡利弊。
殿里的人无人应声,年轻的丫头姑娘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泪眼中满是惊恐,她们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怒了匪徒。
匪首见殿中无人应答,抬首示意身后的兄弟备好火油,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殿里头的人同这千年古观一同烧灭。
管飞白心急如焚,此刻她也顾不得旁的,只能行不义之举赌一赌。
她顺着树枝伸展的方向攀向大殿顶脊,将身体缩进树叶的掩护中,悄然从旁边抽取出一片瓦,目光瞄准了屋脊上黑衣人的方向重重地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