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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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谷的湿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紧紧裹在身上。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那栋被疯长的九重葛和棕榈树环抱的白色老宅前。铁艺大门锈迹斑斑,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阴郁。闺蜜林薇挺着硕大的肚子,笑容灿烂地迎出来,阳光洒在她脸上,那瞬间,我心脏猛地一缩——太像了!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在老家废弃剧院后台惊鸿一瞥、随即消失无踪的“白衣女孩”!那苍白的脸,纤细的身形,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肖雅!你可算来了!”林薇扑过来拥抱,声音带着孕期的沙哑和喜悦,体温是真实的。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回抱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逡巡。是巧合吗?世界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薇薇,你最近气色真好,就是……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姑娘有点像呢。”林薇咯咯笑着,摸着肚子:“是吗?可能怀孕的女人都有点婴儿肥吧?快进来,外面热死了。”

老宅内部有种奇特的割裂感。大厅宽敞明亮,柚木地板光可鉴人,供奉着金光闪闪的佛像,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沉香和茉莉花环的甜香。然而,一旦走入通往卧室区的走廊,光线就骤然昏暗下来,温度也似乎低了几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某种……类似草药又似腐败甜腥的气味隐隐浮动。

入夜后,这种割裂感更甚。万籁俱寂,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虫鸣。就在我即将沉入梦乡时,一阵微弱、断续、如同婴儿压抑抽泣的声音,幽幽地飘进耳朵。不是幻听。它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神经,时断时续,有时清晰得仿佛就在隔壁,有时又缥缈得如同来自地底。我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幽灵一样在黑暗的走廊里移动,追寻那声音的源头。它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一面厚重的、挂着一幅巨大热带风景油画的墙壁前。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混杂着对林薇处境的担忧。白天,我趁林薇午睡,坤帕外出“处理生意”,再次来到那面墙前。手指在画框边缘细细摸索,终于在画框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浮雕花纹下,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那幅画连同后面的一部分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狭窄石阶!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浓重香火、陈旧血腥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甜腻腐败气味猛地涌出,几乎让我窒息。那哭声的真相也揭晓了——是风!是从石阶深处某个缝隙灌入的风,穿过曲折的通道和某种腔体,被扭曲、放大,变成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

心脏狂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我打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一步步走下石阶。空气冰冷潮湿,台阶上布满滑腻的青苔。下面是一个不足十平米、完全由粗糙石块砌成的密室。正对入口的墙壁上,凿出了一个神龛般的壁龛。而壁龛里供奉的东西,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十九尊“古曼童”!

它们并非寺庙里常见的、泥塑金漆的祥和童子像。这些“古曼童”大小不一,形态扭曲诡异。有的似乎是未成形的胚胎,蜷缩在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罐里,浸泡在浑浊暗黄的液体中,隐约可见蜷缩的肢体和未发育完全的五官轮廓;有的则像是足月或接近足月的婴儿,被强行扭曲成打坐的姿势,小小的身体被涂满了暗金色的漆料或裹着金箔,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干瘪皱缩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空洞的眼窝深陷,嘴巴被强行塑造成一个向上弯曲的、永恒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僵硬而狰狞。它们被精心地摆放在猩红色的绒布上,每一尊前面都点着小小的、永不熄灭的酥油灯,供奉着新鲜的水果、甜腻的糕点和……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后来知道是混合了蜂蜜和某种动物血的“供养品”)。十九点如豆的灯火摇曳不定,将那些金箔包裹的、或浸泡在液体中的小小躯体映照得忽明忽暗,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石壁上狂舞。浓烈到刺鼻的香火味、甜腻的供品味和那股若有若无的、深入骨髓的腐败气息,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亵渎生命的神圣感。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了脚步声!沉重、稳定,是坤帕!我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关掉手机电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缩进角落一个巨大陶罐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坤帕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纯白的泰式麻布衣裤,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甚至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他完全没发现角落里的我,径直走到神龛前,点燃更多的香烛。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平时儒雅的脸,此刻却显得阴森而陌生。他跪在那些“古曼童”前,双手合十,用泰语低声而快速地诵念着什么,语调时而哀求,时而狂热。我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几个破碎的词汇反复出现:“财富”、“保佑”、“更多”、“灵验”。他俯身叩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一刻,我明白了本地人关于“古曼童能带来财富”的迷信传说在他这里达到了怎样一种病态的极致。但我更深的寒意来自直觉:这些“古曼童”的来源,绝非寻常!

恐惧并未让我退缩,反而像毒藤一样滋生出一种必须揭露真相的决绝。几天后,再次确认坤帕外出,林薇在楼上熟睡。我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潜入了那个地狱般的密室。这次,我有了更明确的目标。在神龛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被涂成暗金色的老旧木柜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皮本子——一本厚厚的、皮革封面的日记本。

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是坤帕用泰文和蹩脚英文混合书写的记录。那些文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喉咙,将我拖入无底深渊:

“...寺庙里那些泥胎木偶都是废物!供养再多,财富增长也如蜗牛爬行...大师暗示,唯有亲骨血,血脉相连,怨气与愿力才最纯粹、最强大...”

“...第一个,缅甸来的舞女,容易得手...过程有些混乱,但效果...惊人!当月那笔迟迟不下的贷款就批了...”

“...需要更多,更纯净的...不能找本地人,麻烦太多...国外来的最好,无依无靠,像林薇这样的...”

“...林薇是第十七个?不,是第十八个...上一个菲律宾女孩的孩子早产,效果差了些...这次一定要足月...肖雅?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得小心...”

最触目惊心的一页,日期就在我来之前不久:**“...第十九个,终于要完成了...林薇腹中的这个,将是第二十个...‘二十’圆满,大师说,足以保我家族十代富贵...这次之后,收手...也许...”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灵魂深处。亲生的!这十九尊扭曲的“古曼童”,竟然都是他亲生的骨肉!他用婚姻做诱饵,将异国女子骗来这座华丽的坟墓,在她们即将拥抱新生命的幸福顶点,残忍地将她们捂死,取出腹中的胎儿,制成这邪恶的“法器”!而林薇,我最好的朋友,她腹中鲜活的生命,将是那第二十个祭品!日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巨大的愤怒和恐惧瞬间淹没了理智。我必须立刻告诉林薇!不顾一切地冲出密室,甚至忘了仔细关好暗门,我跌跌撞撞地跑上楼,冲进林薇的卧室。她正慵懒地靠在躺椅上,抚摸着肚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薇薇!快跑!坤帕他——”我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只想把她从这地狱里拉走。

然而,卧室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坤帕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我身上。他回来了!悄无声息!他看到了我惊恐的表情,看到了我身上可能沾到的密室灰尘,甚至可能瞥见了楼下未完全闭合的暗门缝隙。空气瞬间凝固。

“肖雅,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林薇困惑地坐起身。

坤帕动了。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有一种非人的、猎豹般的迅捷和冷酷。他一步跨到我面前,一只带着浓重沉香和汗味的大手,铁钳般捂住了我的口鼻!另一只手如同钢箍,死死勒住我的脖子!力量之大,瞬间剥夺了我所有的氧气和反抗能力。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眼前发黑,耳边是林薇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和坤帕粗重的喘息。

剧痛袭来,我被他强行拖拽到二楼的露台。意识模糊间,我看到他眼中毫无人性的疯狂。他用尽全力,将我整个人抛出了栏杆!

失重感。风声呼啸。身体撞击在楼下坚硬石板地面的剧痛瞬间吞噬了一切感官。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温热的血从口鼻、后脑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石板上蔓延开来。剧痛如同海啸,一波波冲击着残存的意识,视野开始被浓重的血色和黑暗吞噬。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不!不能!林薇...孩子...二十

一个念头如同回光返照,点燃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痉挛着,将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食指,狠狠按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剧痛让每一次移动都如同凌迟。血,粘稠温热的血,成了我的墨水。我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二十”

写完最后一笔,力气彻底耗尽。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涣散,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林薇惊恐万状地从二楼露台探出头,她看着血泊中的我,看着我身下那个用生命写就的血字,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不解和茫然。她张着嘴,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但声音已经传不进我的世界了。坤帕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看似安抚地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隐在暗处,眼神冰冷地俯视着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黑暗彻底降临。

我的意识并未完全消散,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这栋宅邸附近,以一个冰冷、绝望的旁观者视角存在着。

警察来了,刺耳的警笛划破死寂。他们勘查现场,询问悲痛欲绝的林薇和一脸沉痛、条理清晰、解释着“好友因思乡情切和孕期情绪不稳导致抑郁症加重,不幸跳楼自杀”的坤帕。我的血字“二十”被拍照记录,但被初步推断为临死前无意义的涂画,或是想写什么未完成的信息(比如“2023”?)。坤帕提供了一份伪造的、显示我有“抑郁倾向”的所谓“心理医生”邮件(来自他掌控的某个渠道)。现场没有明显他杀痕迹(露台上没有打斗痕迹,我的挣扎痕迹在楼下血泊中难以分辨),林薇在坤帕的“安抚”下,虽然悲痛,却也说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指控。最终,案件被草草定性为自杀。

坤帕变得更加“体贴”,寸步不离地守着林薇,美其名曰“保护她免受刺激”。他温柔的笑容下,是毒蛇般的耐心,静静等待着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那一天终于到了。林薇的惨叫声在产房里回荡。我冰冷的意识穿透墙壁,目睹着一切。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紧张的气氛时,疲惫的林薇脸上露出了虚弱的微笑,看向坤帕。就在那一刹那,坤帕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尽,只剩下魔鬼般的狰狞。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野兽,猛地扑上去!用早就准备好的、浸透了药水的厚毛巾,死死捂住了林薇的口鼻!动作快、准、狠!

林薇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双手无力地抓挠着坤帕的手臂,双腿蹬踹着产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眼球因为缺氧和惊骇而暴突。但她的力量在产后虚弱和坤帕的绝对力量压制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迅速熄灭。那曾经酷似“白衣女孩”的美丽脸庞,在窒息的痛苦中扭曲变形,血色迅速褪去,最终定格在一种凝固的、无法瞑目的巨大惊恐之中。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生命的光辉彻底熄灭。

坤帕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甚至细心地替她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动作冷静得令人发指。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个刚刚降生、还在啼哭的、属于林薇和他的亲生骨肉——他的第二十个“材料”。眼神里没有一丝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一种完成“神圣使命”的狂热和贪婪的期待。

就在林薇生命消逝的瞬间,我的意识感到一股强烈的牵引。我看到林薇的灵魂,或者说,某种与她酷似的、纯净的白色光晕,从她失去生命的躯体中缓缓升起。那光晕的形状,清晰无比地凝聚成我记忆深处那个“白衣女孩”的模样!她漂浮在空中,眼神空洞,带着新死之人的茫然和残留的恐惧。当她看到同样以意识状态存在的我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明悟在她(它)虚无的脸上弥漫开来。我们之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相连。

冰冷的抽离感骤然袭来。眼前刺目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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