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嘶吼。骨头在泥土中艰难地深入,一寸,又一寸。手臂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胳膊流下。
终于,第一根“横梁”颤颤巍巍地、勉强地斜插在了离坑底半人高的位置。它歪斜着,看起来脆弱不堪。
我靠在冰冷的坑壁上,精疲力竭。高烧疯狂地吞噬着我残存的力气和意识。视线开始模糊。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停……梯子……骨头……
我再次爬向那具已不完整的躯体。这一次,我寻找着更长、更直的臂骨、肋骨。切割的“工作”似乎麻木了些,但每一次骨肉分离的粘滞触感和那刺鼻的腥气,依然让胃部翻江倒海。呕吐成了常态。
时间在剧痛、高烧、切割、钉入的循环中失去了意义。白天,昏暗的光线艰难地透过头顶的枝叶缝隙;夜晚,是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梯子在艰难地向上延伸。每一根骨头的固定,都是用我的血、我的痛、我的意志在泥土中硬生生凿出的生路。第二根,第三根……它们歪歪扭扭地排列着,像一道通往地狱的阶梯。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次举起石头,都感觉手臂的骨头下一秒就要彻底粉碎;每一次钉入骨头,都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那撞击声在震荡、碎裂。高烧让我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妈……”又一次从短暂的昏厥中挣扎着醒来,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我爬到母亲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推她冰冷的身体。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无光。
“梯子……好了……”我指着那在昏暗光线下,由惨白骨头和深褐泥土构成的、歪歪扭扭、却顽强向上延伸的“梯子”,“快……爬……上去……”
母亲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道恐怖的阶梯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拼命地摇头。
“快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走!走——!”我挣扎着,用身体去拱她。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一切。母亲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颤抖着,伸出了冰冷僵硬的手,抓住了第一根横插的腿骨。
她开始向上爬。动作笨拙而迟缓,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她瘦弱的身体在惨白的骨梯上攀爬,像一只在巨大骸骨上挣扎求存的渺小昆虫。
她爬得很慢,中途几次滑落,指甲在骨头和泥土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每一次滑落,我的心都跟着沉下去。但最终,她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坑沿的一丛湿滑的草根。她大半个身体艰难地翻了上去,沾满泥浆的裤腿最后在坑沿上蹬了一下,彻底消失了。
坑底,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堆残余的……
一直支撑着我的那口气,骤然泄了。排山倒海的剧痛、冰冷、黑暗瞬间将我彻底吞噬。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高烧的火焰烧尽了最后一丝清明。
头顶那一小片天空,在迅速旋转、变暗。母亲消失的坑沿,像一张巨口,缓缓闭合。
真好……她……出去了……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我。
(数月后,另一间心理评估室)
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她坐在我对面,比几个月前法庭上更瘦了,像一具蒙着薄皮的骨架。囚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但眼神变了,不再是法庭上那种死寂的茫然,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的平静。嘴角和指甲缝里顽固残留的、难以完全洗净的暗红痕迹,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警方的新卷宗摊开在我面前。猎户的尸体被发现了,死状可怖,有明显的撕咬痕迹。而她,在猎户小屋附近被发现时,神志不清,满嘴是血。之前的死刑判决因发现新证据(指向她严重的精神状态和可能的受害经历)而暂缓,需要重新进行精神评估,以确定案发时的责任能力。
我看着她。坑底那由惨白骨头构成的梯子,那少年最后嘶哑的“快走”,那填平深坑时指尖残留的泥土冰冷触感……所有属于“儿子”的感知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作为心理医生的我。法庭上我掷地有声的“恶魔论调”,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良心。
“张女士,”我开口,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温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能跟我说说……那个坑吗?还有……你的儿子?”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幽暗的森林深处。
“……掉下去了……”她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家三口……都掉下去了……”她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位置,动作僵硬,“……他……胳膊……被……被他爸……折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下雨了……好大的雨……”她的眼神开始剧烈地晃动,焦距涣散,仿佛又置身于那冰冷的泥水地狱,“……他烧得……滚烫……像块炭……一直在抖……”她的嘴唇哆嗦着,“……他说……要……要用他爸……做梯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他割……他吃……他砸骨头……”她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极致的恐惧和创伤,时隔数月,依然鲜活如昨。
评估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回荡。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听者的神经。我静静地坐着,没有催促,没有引导。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她剧烈颤抖的肩头投下一小块苍白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她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影。她指缝间露出的皮肤,能看到清晰的、被指甲抓挠出的血痕。
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流淌。她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他……搭好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空洞地穿透我,望向某个虚无的点,“……他说……‘妈……梯子……好了……快走……’”她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像一句来自地狱的咒语。然后,她的目光缓缓聚焦,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看向我,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荒芜的平静,“……我爬上去了……我……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辩解,只有一片被绝望彻底焚烧过的灰烬。她把自己最不堪、最血腥、最痛彻心扉的记忆碎片,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我面前。不是为了脱罪,更像是……一种迟来的、对那个被她永远留在黑暗中的儿子的……祭奠?
我拿起笔。笔尖在全新的评估报告纸上悬停,微微颤抖。这一次,墨水落下的轨迹不再追求冰冷的逻辑链条和确凿的“恶魔”画像。我写下的是深坑的绝望,是少年折断的手臂和高烧的呓语,是滑腻的骨头在冷雨中艰难钉入泥土的闷响,是那句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喊出的“妈……梯子……好了……快走……”,是她在坑沿最后回头看到的、那片吞噬了儿子身影的、永恒的黑暗。
“……综合其精神病史(解离性身份障碍)、本次评估中表现出的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以及关键事件(坠入深坑、目睹并参与极端求生行为、被迫遗弃重伤儿子)对其造成的毁灭性精神冲击……本评估人认为,受测者在案发期间(包括猎户死亡事件),其现实检验能力、行为辨认能力及控制能力均因严重精神障碍而实质性受损……其行为动机根植于极端创伤引发的精神病理状态及强烈的、扭曲的复仇冲动(指向见死不救的知情者猎户),而非健全意识下的自主犯罪意图……”
法庭依旧肃穆,国徽高悬。但空气里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谴责,而是掺杂了震惊、困惑和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法官宣读着新的判决书,声音平缓了许多:“……鉴于被告人张某某经法定程序鉴定,于案发时受所患严重精神疾病影响,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依法不负刑事责任……责令其家属及相关部门严加看管和医疗……”
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聚焦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她被女法警搀扶着,依旧穿着囚服,但束缚的械具已经解除。她低着头,对判决结果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与她无关的、遥远地方传来的模糊声响。她的灵魂似乎早已和那个深坑里的少年一起,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里。
我站在旁听席的角落,看着她在法警的引导下,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被带离法庭,送往强制医疗的精神病院。她蹒跚的步子拖过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天后,我独自驱车,再次驶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森林。按照记忆和卷宗坐标,找到了那个地方。
雨后的森林,空气湿冷,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高大树木遮天蔽日。拨开茂密的、挂着水珠的灌木丛,那个深坑,赫然出现在眼前。雨水在坑底积了薄薄一层,倒映着上方破碎的天空。坑壁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滑溜陡峭。坑底散落着一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无法辨认的零星碎骨和布片。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腐泥土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从坑底幽幽地散发出来。坑沿附近,几根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形状扭曲的细小骨殖半埋在泥里,像大地无声露出的惨白獠牙。
我静静地站在坑边,凝视着这口吞噬了丈夫、吞噬了儿子、也彻底吞噬了那个可怜女人灵魂的深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迟来的了悟,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我从后备箱拿出折叠工兵铲。锋利的铲刃轻易地切入坑边湿软的泥土。我沉默地、机械地挥动着铁铲。湿润的泥土被一铲一铲地扬起,抛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口。泥土落在坑底,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渐渐覆盖住那些残留的碎片,也试图覆盖住那段被饥饿、疯狂和绝望彻底扭曲的时光。
铁铲撞击到坑底某处,发出一声闷响,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我停下动作,没有去看。也许是石头,也许是……别的什么。不重要了。
我继续铲土。泥土纷扬落下。
森林寂静无声,只有铁铲掘土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沉重而规律的呼吸。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湿漉漉的地面和正在被填埋的深坑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光斑。那些光斑跳跃着。
坑,一点点被填平。
填平的是坑,也是法庭上那个“罪大恶极的女人”的“罪证”。她将以一个无辜的、被命运彻底摧毁的疯妇身份,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而这里,这个吞噬一切的深坑,连同坑底那被饥饿和绝望逼入疯狂、用父亲的骨头为母亲搭起生路、最终被永远遗忘的少年,都将被泥土彻底掩埋,被森林无声地消化。
铁锹铲起最后一抔潮湿沉重的泥土,均匀地撒在已经填平的坑位上。新翻的泥土呈现出深褐色,带着雨水的气息。
森林里静得出奇,连风都停了。填平的坑位像一个新起的、微隆的土包,沉默地躺在那里,如同大地上一道刚刚愈合的、丑陋的伤疤。
我弯腰,把铁锹折好,插回后备箱。黄铜的锹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泽。就在我直起身,准备拉上车门离开这片阴郁之地时——
一阵冷风卷过林间空地,吹得我后颈汗毛倒竖。风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声音……不是树叶的沙沙声。
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脚下刚刚填平的新土深处,又像是直接钻进我的耳蜗:
“妈……梯子……好了……”
声音嘶哑,带着濒死的喘息——是那个坑底少年的声音!
我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片刚刚填平、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地面上。
那里,平整如初。
幻觉?森林的回音?还是……高强度的精神干预和这阴森环境引发的错觉?冷汗无声地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驾驶室,重重摔上车门。引擎咆哮,车轮碾过湿滑的腐殖质,溅起泥浆。车子在狭窄的林道上颠簸前行,后视镜里,那片填平的深坑越来越小。
然而,那声呼唤,却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在我的耳际,盘踞在意识的深处,挥之不去。
“梯子……好了……”
车窗外的森林飞速倒退。我握紧方向盘,指关节发白。掌心一片湿滑。
车子冲出森林的阴影,驶上通往城市的公路。耀眼的阳光骤然倾泻而下。
后视镜里,森林的边缘已经模糊成一个遥远的、墨绿色的影子。可那声音,依然在。微弱,却无比清晰,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回响。
“梯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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