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力场的嗡鸣声如同垂死的蜂群,终于在一阵刺耳的电流尖啸后彻底熄灭。扭曲的光线散去,沙地上蒸腾起一片滚烫的白雾。包裹着时间包袱皮的位置,三个庞大而陌生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散发出原始而强悍的生命气息。
雾气稍散,首先显露的是皮皮——或者说,曾经是皮皮的存在。它的体型几乎赶上了一辆小型汽车,曾经覆盖蓝绿色绒毛的幼小身躯,如今被坚韧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鳞甲取代。粗壮的脖颈连接着线条锐利的头颅,琥珀色的瞳孔依旧,但那里面曾经对静香的依恋和灵动的光彩,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冰冷审视。它仅仅是站在那里,微微伏低身体,喉间发出低沉的、警告性的“咕噜”声,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弥漫开来,让大雄和小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在它左侧,是银爪幼崽的成年体。它的体型比皮皮小一号,却更显精悍流线。通体覆盖着银灰色的、宛如液态金属般的鳞片,表面跳跃着细密稳定的幽蓝电弧,形成一层噼啪作响的电磁屏障。吻部变得细长锋利,每一次呼吸都带起周围空气细微的电荷流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滋滋”声。它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警惕地转动着覆盖着细密鳞膜的眼睑,扫描着周围环境,那姿态像一台刚刚激活、正在自检的杀戮机器。
右侧的白鳞幼崽变化最为惊人。它体态优雅修长,通体覆盖着纯净如月光的乳白色鳞片,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晕。那双金色的瞳孔仿佛蕴含了宇宙的奥秘,深邃得令人不敢直视,也隔绝了一切情绪。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周身环绕着一层肉眼可见的、微微扭曲的光线,脚下的沙粒和细小的贝壳碎片如同被无形的手托举着,缓缓旋转、升降。一种非人的宁静和疏离感笼罩着它。
静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看着这三头强大而陌生的恐龙,目光却固执地穿透那冰冷的鳞甲和陌生的姿态,试图寻找那个会蹭她掌心的小小皮皮,那个爱咬手表充电的顽皮银爪,那个用宁静治愈一切的白鳞。但回应她的,只有三双属于荒野的、不含丝毫人类记忆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那片温润的、带着微弱心跳的粉白鳞片,仿佛那是连接过去的唯一信物。
“生存本能编码完成度98.7%,记忆清除程序……执行完毕。”哆啦A梦的声音带着疲惫和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圆手上的时间包袱皮边缘已经焦黑卷曲,显然到了极限。
顾长清沉默地点点头,指向远处一片被巨大蕨类植物覆盖的湿地:“安全区坐标已发送至丽莎的导航器。出发。”
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皮皮——现在该称它为这个新生族群的首领了——低吼一声,率先迈开沉重的步伐。它的动作迅捷有力,每一步都带着大地的轻微震颤,完全看不出两周前那个跛着脚的小家伙的影子。它熟练地选择着落脚点,避开松软的泥沼,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可能藏匿危险的树丛。银爪紧随其后,它体表的电磁屏障自动调节着强度,无声地推开挡路的藤蔓,甚至将一条试图偷袭的、长着毒牙的史前蜥蜴瞬间电得焦黑。白鳞悬浮着飘过水面,姿态从容,所过之处,狂躁的昆虫群瞬间安静下来,连浑浊的水体都似乎清澈了几分。
它们配合无间。皮皮负责警戒和开辟道路,银爪利用电磁感应探知水下和地底的威胁,白鳞则散发出无形的安抚场域,驱散潜在的掠食者。遇到一片挂满紫色浆果的灌木时,皮皮停下脚步,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银爪上前,体表电弧微微闪烁,精准地击落几串成熟的浆果。白鳞则用念力将果实悬浮起来,送到皮皮面前。皮皮仔细嗅了嗅,才示意弟妹进食。整个过程高效、沉默,充满了为生存而磨砺出的精准本能。它们不再是需要人类庇护的幼崽,而是这片即将迎来浩劫的土地上,最有可能活下去的猎手与智者。
静香远远地跟在后面,眼泪无声地滑过沾着沙粒的脸颊。她看着皮皮用强壮的前肢轻易折断一根挡路的枯枝,动作干脆利落,再也找不到一丝当初在巢穴里,小心翼翼把存粮堆到她脚边的笨拙模样。看着银爪精准地电晕一条水蛇,却再也没有兴趣去触碰顾长清的电子设备。看着白鳞悬浮于空,圣洁而遥远,再也不会因为她的靠近而轻轻蹭动。
“要忘记我们了呢……”静香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破碎在潮湿的风里。曾经在岩洞里的相依为命,共同对抗暴龙的惊险,夕阳下海边的短暂嬉戏……所有这些温暖的、带着恐惧和希望的色彩,都被冰冷的清除程序抹去,只留下生存至上的黑白底色。
顾长清走到她身边,目光同样追随着那三个在林间快速穿行、即将消失在巨大蕨类植物阴影下的身影。他裂开的战术目镜早已摘下,露出的眼睛下方有着浓重的阴影,那是连日紧绷和巨大责任刻下的痕迹。他听到了静香的低语。
“嗯。”顾长清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目光却异常坚定,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远古巨叶,望向那未知的、充满灭绝气息的未来。“它们会活下去。”顾长清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无数次演算后得出的绝对定律,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别无选择的残酷,“带着我们刻进它们骨头里的生存本能,带着对灾难的预警,带着……活下去的意志。这才是最重要的。”
顾长清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战术腕表冰冷的边缘,那里曾经连接着监控小恐龙生命体征的程序,如今只剩下空荡的界面。他知道,记忆清除程序并非万无一失。皮皮转身没入丛林前那最后回眸的一瞥,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一瞬,掠过一丝连它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茫然的空洞。银爪在穿越一片带电的雷云区域时,体表的电磁屏障曾极其短暂地模拟出过一串熟悉的、属于顾长清某个实验设备的频率波形,随即又消失无踪。而白鳞,在悬浮掠过一片静香曾经采集过药草的区域时,周身柔和的光晕曾有过一次不易察觉的、温暖的脉动。
这些微小的“错误”,是清除程序未能完全擦除的痕迹?还是生命本身对深刻烙印的顽强反抗?顾长清无法确定。科学要求绝对的严谨,时空法则要求彻底的清除。他本该立刻报告这些异常,启动更彻底的清理协议。
顾长清的目光落在静香紧握的拳头上,指缝间隐约透出那片粉白鳞片流转的微光。他又想起按下清除键前,静香决堤的泪水,和皮皮那双穿透加速力场、死死望向这边的眼睛。
最终,顾长清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三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浓密的、属于白垩纪的深绿之中。让那些可能残存的、微不足道的“错误”,成为埋藏在冰冷生存法则之下,无人知晓的种子吧。
活下去。带着所有的本能,所有的“错误”,在这颗即将被烈焰和尘埃覆盖的星球上,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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