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寒潭映月与穷途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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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海城的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银丝,敲打着铂悦酒店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很快便连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将整个城市笼罩在湿冷与阴郁之中。远处寰宇集团那栋曾象征着财富与野心的摩天大楼,在雨雾中轮廓模糊,如同垂死巨兽沉默的剪影。

沈清璃站在窗边,指尖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微凉震动。福伯刚刚离开,带走了她关于秦家矿脉收网和点燃腾龙非法排污舆论的明确指令。房间内很静,只有雨声淅沥,如同天地间最单调也最宏大的背景音。红尘炼心,权柄在握,每一步落下,都踩着算计的荆棘与反击的寒冰。她并不嗜杀,但沈氏的威严不容挑衅,流沙之上的危楼必须倾塌,方能警醒后来者。

她走到茶几旁,目光落在锦盒中那枚羊脂白玉印章上。螭龙盘踞,在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厚重的光晕。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纹路,感受着血脉深处与之相连的沉甸甸的责任。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印钮的刹那——

嗡……

放在旁边沙发上的那只旧帆布包里,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声。不是她常用的手机,而是……另一只极其老旧的、仅存了几个紧急联系号码的诺基亚直板机。

沈清璃的动作顿住。这只手机,是她“沈清璃”这个普通学生身份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屈指可数。谁会在这个时间,用这个号码打给她?

她走过去,从帆布包深处摸出那只笨重的黑色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却让她无比熟悉的本地号码——顾承烨。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敲打在心头。

沈清璃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清澈的眼眸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复杂的涟漪。愤怒?厌恶?还是……一丝早已被冰封的、属于过往悸动的残响?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个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浓重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

“清……清璃……是……是我……”顾承烨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求你看在……看在……”他似乎想找出任何一点可以打动她的理由,却发现过往的一切都变成了最尖利的讽刺,最终只能化为最空洞的哀鸣,“……求求你……救救寰宇……救救顾家……只有……只有你能……”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沉重的撞击声,似乎有人痛苦地将头撞在坚硬物体上。

沈清璃握着冰冷的手机,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电话里的呜咽,交织成一曲穷途末路的悲歌。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千年古井。救?拿什么救?用沈氏的权柄去掩盖环评造假的弥天大谎?去填补那建立在流沙上的贪婪深渊?她沈清璃,不是顾承烨的救世主,更不是沈氏权柄的滥用者。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穿透电波,清晰地传到电话那头绝望的深渊:

“顾承烨,寰宇的根基,在你自己签下那份‘优化’报告时,就已经烂透了。流沙上的楼,塌了,是天理。”她的话语,如同法官最后的宣判,冰冷而无情,彻底碾碎了顾承烨最后一丝幻想。

电话那头的呜咽和撞击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流的嘶嘶声,证明着连接尚未中断。

许久,一个更加嘶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我知道……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寰宇……我只求……只求沈氏……能给我顾家一条活路……让我爸……能……能安度晚年……让我……”他似乎想说自己,却发现连自己都无足轻重,“……清璃……求你……让我见你一面……当面……当面磕头认罪……求你给我……给顾家……一个……一个赎罪的机会……最后一次机会……”那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孤狼濒死前的最后哀嚎。

沈清璃沉默着。窗外的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赎罪?磕头?顾承烨,到了此刻,你以为这些廉价的姿态,还能撼动冰冷的现实吗?

然而,一丝极其微妙的念头划过心间。她想到了福伯转述的七叔公信中的“西进矿业布局”,想到了胡道明那看似玩世不恭却暗藏机锋的试探……顾家虽然崩塌在即,但顾鸿涛在西海城乃至周边几省经营数十年,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某些隐秘的资源渠道……或许,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能为沈氏所用?如同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枯骨。

“今晚九点,”沈清璃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任何波澜,报出了一个地址,“‘漱石斋’。”

说完,不等对方任何回应,她直接挂断了电话。将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丢回帆布包深处,仿佛丢弃一块沾染了污秽的石头。她走到茶几旁,拿起那枚白玉印章,紧紧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压制着心底那丝因权谋而生的、冰冷的算计。红尘炼心,终究是将自己也炼成了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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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漱石斋”,比平日更加静谧。屋檐垂下的雨帘如同珠串,在昏黄的门灯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小巷深处,只有雨声潺潺,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书斋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秦老佝偻的身影和满墙的书架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香和雨水浸透泥土的潮湿气息。

沈清璃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棉布旗袍,安静地坐在秦老那张巨大的红木工作台旁。她没有看书,也没有修复古籍,只是用一方柔软的细绒布,专注而缓慢地擦拭着工作台上一柄年代久远、刀身狭长、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古籍修复刀。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情人。

秦老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闭着眼,仿佛在打盹,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间夹着一支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只有偶尔微微掀开的眼皮缝隙里,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才泄露出一丝洞悉一切的清明。他知道今晚有客,恶客。

九点整。

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粗暴的嘶吼和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雨夜的宁静。紧接着,是踉跄、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由远及近,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踏出混乱而绝望的节奏。

脚步声在“漱石斋”紧闭的深绿色木门前停住。

死寂。

只有雨声。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膝盖重重砸在坚硬潮湿的青石板上的声音!力量之大,仿佛能听到骨骼碎裂的错觉!

“沈……沈大小姐!罪人顾承烨……求见!”一个嘶哑到几乎撕裂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血沫的腥气,在雨夜里凄厉地响起。

书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沈清璃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而专注。秦老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又缓缓合上,如同老僧入定。

门外的顾承烨,早已不复昔日寰宇太子的光鲜。昂贵的西装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昂贵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嘴唇干裂出血口。他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积着雨水的青石板上,膝盖处传来的剧痛早已麻木。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混合着眼角控制不住涌出的滚烫液体。他仰着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昏黄灯光的木门,里面是他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也是最后的一丝微光——尽管那光,可能来自地狱。

“沈大小姐!顾承烨罪该万死!利令智昏!构陷于您!窃取您的智慧!将您推入绝境!更……更伪造环评!罔顾法纪!祸害西海!我……我禽兽不如!”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过往的卑劣行径一一剖开,血淋淋地呈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剜自己的心,“我不敢求您原谅!只求……只求您给顾家一条生路!给我爸一条活路!他……他中风了……医生说……医生说再受刺激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咚!咚!咚!”

沉闷的磕头声,混合着男人绝望的呜咽和瓢泼的雨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血水混着雨水,在他额前青石板的凹陷处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书斋内,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沈清璃沉静的侧脸。她终于停下了擦拭刀身的动作。指尖拂过那幽蓝的、冰冷的刃口。门外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哀嚎,那沉闷的磕头声,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却只在她心中激不起半分怜悯的涟漪。她想起食堂初遇时他刻意营造的耀眼魅力,想起他利用自己时那虚伪的温和,想起他诬陷自己时那“痛心疾首”的表演……一幕幕,清晰如昨,冰冷如刀。

赎罪?太晚了。

顾家的生路,不在她沈清璃的怜悯,而在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

她站起身,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向书斋深处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指尖拂过一本本承载着时光的古籍,最终停在一本厚重的、书脊上没有任何字迹的深蓝色皮质封面的书上。她将书抽出,转身,走回工作台,将那本厚厚的书轻轻放在台面上。

“福伯。”沈清璃对着书斋内间的方向,轻声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阴影中的福伯无声地出现,对着沈清璃深深一躬。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工作台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上,又缓缓移向门外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磕头声和呜咽,声音清冷,如同玉磬坠地,带着敕令的最终裁决:

“告诉门外那位顾先生。”

“书斋清净之地,容不下罪孽深重的忏悔。”

“他的血,脏了门前的青石板。”

“让他带着他顾家的罪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沈氏,不沾脏血。”

福伯眼中精光一闪,肃然领命:“老奴明白。”

沈清璃不再看门口方向,重新拿起那方细绒布,继续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幽蓝的古籍修复刀。灯光下,刀身映出她沉静如水的容颜,也映出窗外那跪在雨中、如同濒死野狗般的绝望身影。

寒潭映月,月冷如霜。

穷途之跪,跪不回过往,更跪不出生天。红尘炼心,心已如铁。敕令所至,唯有因果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