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31日，星期五。距离高考，还有七天。
炽热的空气仿佛凝固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里，混合着汗味、试卷油墨味，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沉闷气息。
头顶的老式吊扇徒劳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低鸣，非但没能带来多少清凉，反而搅得人心头更添烦乱。
讲台上，物理老师老张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公式和定律在粉笔灰的飞扬中变得模糊不清。
吴语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如同蚂蚁军团，爬得他脑仁生疼。窗外，初夏的阳光白得晃眼，梧桐树叶蔫蔫地耷拉着，一丝风也没有。
“喂，吴语。”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幸灾乐祸，“昨晚那局，我薇恩超神了！下路直接打穿！”
是死党陈浩，隔着一条过道，正用一本巨大的《物理选修1》作掩护，朝吴语挤眉弄眼。他嘴里还残留着课间偷吃的辣条味儿。
吴语眼皮都没抬，用笔在草稿纸上潦草地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同样压低声音回敬：“少吹，要不是我瞎子帮你反蹲两次，你早被对面打野抓成狗了。”
英雄联盟（LOL），这款席卷全国网吧的游戏，是他们这群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唯一能短暂逃离现实的精神鸦片。
“切，不服今晚再来？‘最后’的狂欢嘛！”陈浩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讲台，确认老张没注意这边。
吴语没立刻答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那里戴着一块沉甸甸、表带边缘已经磨损泛白的黑色电子手表。
这不是普通的电子表，是他花了半个月零花钱，从学校后巷的“赛博数码”（一个专营二手电子产品和游戏点卡的小破店）淘来的二手“智能”手表。
牌子杂得连老板都说不清，屏幕是电阻屏，需要用指甲使劲戳，系统慢得像蜗牛，唯一的优点是能看TXT格式的电子书，还能勉强当个MP3。在智能手机尚未完全普及、学校又明令禁止携带手机的高三，这玩意儿和好记星、MP4一样，是地下学习（或者说，娱乐）的硬通货。
学校政教处的“电子设备禁令”如同悬顶之剑。没收、请家长、通报批评，甚至记过，都是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但禁令越严，学生们的“智慧”就越被激发。
袖子里藏耳机线、课本掏洞放MP4、词典夹层里塞手机……为了片刻的喘息或放纵，人人都是特工。
晚自习的铃声像一道赦令，终于刺破了教室的沉闷。物理老师老张意犹未尽地放下粉笔，留下一句“回家把模拟卷错题好好消化！”便夹着教案匆匆离开。教室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挪动声、书包拉链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吴语松了口气，把几乎空白的物理卷子胡乱塞进书包。他瞥了一眼手表，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20:45。
离下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他重新坐好，摊开一本英语阅读理解的练习册作为掩护，然后，手指悄悄滑进袖口，熟练地在那块二手手表的侧面一个几乎失灵的小按钮上，用力按了几下。
屏幕艰难地亮起，灰蒙蒙的背光下，显示出一个极其简陋的菜单界面。吴语用指甲戳着屏幕，点开了一个名为“藏书阁”的文件夹，里面孤零零躺着一本《斗破苍穹》的TXT文档。这是他最近的精神食粮，主角逆天改命的热血情节，比眼前枯燥的XYZ公式更能点燃他疲惫的神经。
文字在小小的、分辨率感人的屏幕上滚动。萧炎又在绝境中爆发了……吴语看得入神，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斗气纵横的世界，暂时忘却了窗外那“距离高考7天”的猩红倒计时牌。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班主任王老师的身影暂时还未出现在后门的小窗上。
就在萧炎即将施展佛怒火莲的关键时刻——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粉笔灰的大手，毫无征兆地、带着风声，猛地按在了吴语的左手腕上！
“什么东西？拿出来！”一个低沉、压抑着怒火的熟悉声音在头顶炸响。
吴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是班主任王老师！那个以严厉、古板、对电子产品深恶痛绝著称的“王阎王”！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吴语猛地抬头，撞进王老师那双镜片后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周围的同学瞬间噤若寒蝉，一道道或同情、或庆幸、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老…老师…”吴语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大脑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想把手表藏进袖子里，但王老师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晚自习纪律三令五申！手机？MP4？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儿？”王老师的语气冷得像冰，另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目标明确地抓向那块暴露在外的黑色手表，“交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比高考还重要！”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吴语。被没收、请家长、在全校面前做检讨……这些可怕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完了！一切都完了！高考前被抓到玩电子设备，简直是自毁长城！
“不是…老师…这是…”他徒劳地辩解着，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手腕在王老师的大力钳制下扭动挣扎。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拉扯瞬间——
“咔哒…滋…”
手腕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紧接着，那块紧贴着吴语皮肤的二手手表屏幕，毫无征兆地、彻底地黑了下去。刚才还亮着微光的屏幕，瞬间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黑塑料。
王老师正用力往外拽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疑惑地皱紧眉头，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那玩意儿…好像…断电了？刚才挣扎时，似乎感觉到表带连接处有个地方松动了一下？
吴语也愣住了，手腕上的钳制力量似乎松了些许。他呆呆地看着那块黑屏的手表，刚才的极度恐慌被一种死里逃生的巨大茫然所取代。
王老师从吴语手上取下手表，狐疑地又用力晃了晃手表，屏幕依旧漆黑一片，毫无反应。
他试着按了按侧面几个模糊不清的按钮，同样石沉大海。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个彻底坏掉的廉价电子垃圾。
“哼！”王老师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怒气未消。他松开手，那块冰凉的手表“啪嗒”一声掉回吴语的课桌上。
“吴语！心思给我放到正道上！再有下次，绝不轻饶！写份检讨，明天放学前交到我办公室！”王老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全班，重重地敲了敲吴语的桌子，这才转身，带着一股未散的怒气离开了教室。
直到王老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吴语还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衬衫。他看着课桌上那块静静躺着的、仿佛失去生命的手表，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手脚发软。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表，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屏幕漆黑，无论他怎么按那个接触不良的电源键，都毫无反应。
它…真的坏了吗？还是…仅仅接触不良，暂时断电了？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厚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一丝星光也无。闷热的空气中，隐隐传来了遥远的雷声低鸣。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刺破了死寂。吴语一把将那块冰凉的手表塞进校服口袋深处。他抓起书包，混在蜂拥而出的人群里，往教学楼外走去。
刚冲出教学楼，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零星的、冰冷的雨点开始砸落。
“吴语！这边！”陈浩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格外响亮。
他站在不远处自行车棚的阴影里，脸上带着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容，用力朝吴语挥手，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雨还不大！走，老地方，‘极速’网吧！快！”
吴语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毫无动静的手表，又看了看陈浩在昏暗灯光下充满蛊惑的脸，再抬头望了望黑沉沉、雷声渐近的天空。劫后余生的心悸尚未平息，一种急需发泄的冲动，以及对未知“最后狂欢”的渴望，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用力点了点头，跟着陈浩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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