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换源:

  嘉佑十年冬,紫禁城的雪下得格外肃穆。铅灰色的云层压着琉璃瓦,碎玉般的雪沫子打在丹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捧着那方沉甸甸的檀木灵牌,指尖几乎要嵌进冰冷的木纹里。灵牌上“萧言之”三个金粉大字在雪光下泛着冷意,每一笔都像用刀刻进我的眼瞳——这三个字,曾是我年少时藏在桃花笺里的秘密,如今却成了阴阳两隔的凭证。

从坤宁宫到紫光阁不过半里路,宫人们早已扫出一条窄窄的雪道,明黄的琉璃瓦边缘挂着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可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缠着千斤锁链。身后跟着的仪仗队悄无声息,唯有太监们靴底踏雪的咯吱声,衬得这寂静格外刺骨。我能感觉到,沈氏就跟在我身后不远处,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后颈上。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啊——混杂着怨毒、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今早她在宫门口见到我时,身上那件赤红色的候夫人朝服刺得我眼睛生疼。她本该是捧着灵牌的正主,是名正言顺的定北侯夫人,可皇帝偏偏下了那道旨意:“宸妃谢氏,素娴礼教,着代沈氏捧灵入祀紫光阁,以彰定北侯忠烈。”

我听见她在袖底咬牙切齿的冷笑。“谢微婉,”她擦肩而过时,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以为替他捧灵,就能证明什么?他死了,死在你男人手里,而你,不过是个连自己心上人都保不住的可怜虫。”

寒风卷着她的话钻进我的耳朵,像冰碴子一样刮过心脏。我没有回头,只是将灵牌抱得更紧。檀木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肌肤,让我想起那年冬天,太液池冰面上萧言之掌心的温度。他说:“婉婉,别怕。”可现在,我怕得浑身发抖。

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相府嫡女,春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萧言之。他刚从边关回来,玄色箭袖上还沾着未洗去的征尘,却在桃花树下对我颔首一笑。后来他教我射箭,弓弦震得我虎口发麻,他便握住我的手,指腹的薄茧蹭过我的皮肤,轻声说:“手腕要稳。”风过桃林,落英缤纷,有一瓣正好停在他发间,我看得痴了,他却红了耳根,匆匆别过脸去。

皇帝的赐婚旨意来得猝不及防。那一日,他在桃林里找到我,手里攥着半片玉佩,玉质温润,正是我幼时不慎摔碎的那枚。“婉婉,”他声音沙哑,“那道旨意,是催命符。”我看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玄甲军令牌,突然明白了。赵家的江山,从来容不下功高震主的萧家和盘根错节的谢家。所谓赐婚,不过是将我们两家绑上同一艘船,再找个由头一同倾覆。

“我不会娶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眸光坚定,“也不会让你卷入这潭浑水。”他将半片玉佩塞进我手里,“收好它,等我……”等什么呢?等他扫清障碍,等他兵权在握,还是等皇帝收起那把隐藏的刀?我们都知道,没有“等”了。

雪越下越大,打湿了我的鬓发,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融雪。紫光阁的飞檐已在不远处显现,那座供奉着开国功臣的楼阁,此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噬这世间的忠烈与冤屈。

我想起昨夜春桃偷偷塞给我的密报,那是边军幸存的副将冒死送回的。“将军被围黑风口,”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如血,“军中粮饷早被掺了沙土,箭矢不足,援军不至。帐中发现密诏,令其‘挑衅边国,以身殉国’……将军焚诏自刎,死前嘱末将:‘玄甲军不反,谢家无恙。’”

玄甲军不反,谢家无恙。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和谢家暂时的安宁。可他不知道,皇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在他殉国的第三日,御史台便弹劾沈家私通敌国,紧接着,查抄沈府的旨意下来,丞相被打入天牢,沈氏却因“候夫人”的身份暂居宫中——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软禁,是用她来敲打我,也是用我来羞辱她。

“娘娘,小心脚下。”身后的春桃轻声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在雪道上停住了脚步。前方,紫光阁的朱漆大门已经敞开,内侍们捧着香烛祭品鱼贯而入,而门内阴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皇帝。赵衡。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没有戴冠,只束着一条玉带,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竟添了几分难得的憔悴。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哀伤,有怜悯,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疲惫。“婉婉,”他开口,声音比这风雪更冷,“辛苦了。”

我垂下眼帘,不敢看他。这个我叫了多年“阿衡哥哥”的男人,这个曾在守岁夜里给我揣来暖烘烘桂花糖的少年,如今成了九五之尊,也成了葬送我心上人生命的幕后推手。他知道萧言之的冤屈吗?他当然知道。那封密诏,那掺了沙土的粮饷,甚至连萧言之焚诏自刎的细节,他恐怕都了如指掌。

我曾在御书房撞见他对着萧言之的边疆战报出神。烛火跳跃,映得他眼底的金线龙纹忽明忽暗。“阿衡哥哥,”我鼓起勇气问,“边军粮饷的事,可有眉目?萧将军……”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萧将军?婉婉,你如今是朕的宸妃,该关心的是朕,是这江山。”他将一份账册推到我面前,“看看吧,沈家盐引,谢家漕运,多少银子流进了他们的私囊,又有多少,本该是边军的粮饷。”

账册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可我知道,萧言之不是那样的人。“阿衡哥哥,”我急得眼眶发红,“萧将军忠心耿耿,他不会……”

“忠心?”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婉婉,在这宫里,在这江山社稷面前,所谓的忠心,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萧言之手握玄甲军,萧谢两家盘根错节,朕若不除,如何睡得安稳?”他顿了顿,伸手想抚摸我的脸颊,却被我躲开。“婉婉,朕知道你心里有他,”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可你是朕的妃子,这是命。就像萧言之,他的命,就是为这江山牺牲。”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陌生的帝王威仪,突然明白,那个在太液池边陪我们放风筝的少年阿衡,已经死了。死在了龙椅的冰冷触感里,死在了皇权的饕餮之口下。

“皇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颤抖,“定北侯……他死得冤枉。”

赵衡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紫光阁内隐约可见的灵位,缓缓道:“逝者已矣,朕会厚待他的英灵。紫光阁的位置,朕已选好,就在开国元勋之列。”

就在这时,沈氏突然从队伍中冲了出来,她不顾宫人的阻拦,扑到我面前,脸上是凄厉的笑:“冤枉?谢微婉,你也配说冤枉?我父亲何罪之有?我沈家何罪之有?是你!是你和萧言之这对狗男女,引得皇上猜忌,害得我家破人亡!”她猛地伸手,想要抢夺我怀中的灵牌,“这灵牌该我捧!我才是萧言之的夫人!”

“沈氏!放肆!”赵衡厉声呵斥,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她按住。可她还是拼命挣扎着,用怨毒的眼神剜着我:“谢微婉,你等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萧言之也不会放过你!你捧着他的灵牌,就不怕他夜里来找你索命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我不怕萧言之索命,我怕的是,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多恨这深宫的冰冷,有多恨这皇权的无情。

我抱着灵牌,一步步走向紫光阁。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阁内庄严肃穆,檀香缭绕,正中央的神龛已经备好,只等我将灵牌安放上去。

萧言之出征前最后一次见我,是在我们初遇的桃林。那时桃花已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他穿着玄甲,腰间配着那把饮血无数的长剑,却显得格外疲惫。“婉婉,”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给你的东西,收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桃花簪,簪头缀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是当年他掌心滴在冰面上的那滴血凝成的模样。“言之哥哥,”我泪流满面,“你会回来的,对吗?”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却带着一丝决绝:“婉婉,忘了我。好好陪着皇上,活下去。”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别为我哭,不值得。”

那时的我,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当是临别前的安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却选择独自承担,将我推开,推向那个可以保护我,却也正是害死他的人身边。

我走到神龛前,小心翼翼地将灵牌安放上去。檀木灵牌触碰到神龛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萧言之吗?他是在怪我,还是在怜我?

我退后几步,对着灵牌深深一拜。紫光阁内光线昏暗,唯有灵牌上的金粉字在烛火下闪烁。我想起多年前,他在桃林里刻下的那个未完成的“永”字,想起他说“等边关安定了,我……”

如今,边关“安定”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而我,捧着他的灵牌,站在这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紫光阁里,只觉得遍体生寒。

赵衡走到我身边,伸手想扶我,却被我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低声说:“婉婉,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

我看着灵牌上的名字,看着沈氏被侍卫拖出去时那怨毒的眼神,看着赵衡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突然觉得一阵荒谬的可笑。

从宫门到紫光阁,不过半里路,我却走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有桃花树下的懵懂情愫,有御书房里的冰冷对峙,有边关传来的噩耗,有深宫之中的算计。而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只留下我,捧着心上人冰冷的灵牌,站在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刺骨的紫光阁里,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和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雪还在下,透过紫光阁的窗棂,我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苍茫。就像我的未来,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唯有怀中那半片玉佩,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提醒着我,曾经有一个人,叫萧言之,他曾用生命,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