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斩台上的铜钲声穿透雨幕,像把钝刀在我颅骨上反复切割。我浑身湿透的囚衣黏在身上,每一步都踩在浸透血水的青石板上,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三日前,赵衡亲手给我戴上这副镣铐时,还在用绣帕替我擦去额角的雨水:“婉婉,乖,看完这场‘热闹’,朕便带你去看桃花。”
此刻的“热闹”,是谢家满门三百一十七口的头颅。
刑场四周的梧桐树枝上挂着浸透雨水的白幡,我爹的头颅就悬在最显眼的位置,花白的胡须上还滴着血珠, eyeball却直勾勾地望着侯府方向——那里,萧言之正站在监斩台最高处,玄色蟒袍被暴雨浇成深紫,腰间悬着的尚方宝剑在电光中泛着冷光。
萧言之得胜还朝那日,朱雀门的积雪尚未化尽。他骑着玄甲军的踏雪乌骓,头盔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缴获的敌国金印与捆成串的降将。赵衡亲自在午门迎接,将象征最高军权的虎符塞进他手里,笑得如同朝阳:“言之哥哥,朕就知道,只有你能解漠北之困!”
我在宫墙上远远望着,看见他翻身下马时,腕间那枚玄甲军令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刻着“忠勇”二字的玉牌——赵衡赐的。当晚他被召进御书房,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经过我所居的承乾宫时,他隔着雨幕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被身后跟着的沈相打断:“定北侯,皇上还等着您商议‘封赏’谢家的事呢。”
惊雷在头顶炸开时,我终于挣脱了侍卫的钳制。镣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我像头受伤的困兽,朝着谢家老宅的方向狂奔。雨水混着血水在巷道里汇成溪流,漂浮着碎发、断簪和我母亲常戴的翡翠耳坠——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我生长了二十年的家。
“爹!娘!”我扑倒在一具无头尸身前,认出那是我二哥常穿的湖蓝色锦袍。他昨天还在给我写信,说新得了块好玉,要给我雕只桃花簪。可现在,他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指尖却永远冰凉了。
“谢微婉!”身后传来萧言之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潮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巷道口,蟒袍下摆浸在血水里,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手里还攥着监斩令,那黄色的绸布被血水污染,像团燃烧的鬼火。
“你看啊!”我指着满地的尸体,声音因哭喊而嘶哑,“这就是你屠的门!这就是你萧言之亲手杀的人!”我抓起地上一块带血的玉佩,狠狠砸向他,“你不是说要护我周全吗?你不是说玄甲军在,没人能伤我吗?!”
玉佩砸在他胸口,又弹落在地。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婉婉,别闹了。”
“别闹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雨水糊了我的眼,“萧言之,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爹的头!你看着我二哥的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不闹’?!”我踉跄着走向他,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像索命的铁链,“赵衡让你做监斩官,你就做了?他让你屠我全族,你就屠了?当年太液池的血,你白流了吗?桃林里的‘永’字,你白刻了吗?!”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我,却在半空中顿住,指尖滴着血——不是他的,是沾了谢家的血。“婉婉,”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信我……”
“信你?”我一把打掉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信你什么?信你看着我家破人亡,还能站在这里,做你的定北侯?信你拿着尚方宝剑,斩我亲人的头颅?”我指着他腰间的剑,“你拔出来!你杀了我!你给我全家陪葬!”
三日前,萧言之被赵衡单独召进御书房。春桃冒死趴在窗下,听见赵衡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言之,谢家通敌的证据确凿,朕要你做监斩官。”
“皇上!”萧言之的声音陡然拔高,“谢相忠君爱国,断无通敌之理!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赵衡冷笑一声,“言之,你可知,朕若不杀谢家,沈家便要反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要你肯开口为谢家求情,朕便赦了他们——”
春桃听到这里,被侍卫发现打晕了过去。但我知道,赵衡的话没说完。因为沈相早已在萧府四周布下了刀斧手,只等他开口求情,便以“联合谋反”的罪名,将萧谢两家一并剿杀。这是赵衡的毒计,用我全家的性命,逼他做出选择。
萧言之看着我,眼中布满血丝,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像在流泪。他慢慢抬起手,指向我身后——谢家老宅的断壁残垣上,不知何时站满了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们的绣春刀在雨中闪着寒光,刀刃正对着萧言之的后心。
“婉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你看清楚,这把刀,从来不在我手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锦衣卫指挥使正站在屋脊上,手里捏着枚信炮,只要萧言之有任何“不轨”举动,顷刻间便会万箭齐发。而远处,沈相的人马已经包围了整个街区,明晃晃的刀枪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像一片冰冷的海。
“你以为,”萧言之的声音突然哽咽,“我不想救吗?你以为,看着他们死,我这里……”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雨水混着血水从他指缝间流下,“不疼吗?”
我怔住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却让我看清了他眼底深藏的痛苦与无奈。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真的剜心之痛。可我还是恨,恨他的无能为力,恨他的“顾全大局”,恨他明明可以选择,却还是举起了那支监斩令。
“萧言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你举起监斩令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满地的血了。”
我转身,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走向谢家老宅的废墟。雨水冲刷着满地的尸体,也冲刷着我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我听见萧言之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受伤的野兽,可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赵衡此刻一定在某个高处看着我们,看着这场他精心策划的悲剧。他用我全家的性命,试出了萧言之的“忠心”,也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分。
而萧言之,他用屠我满门的方式,保住了玄甲军最后的火种,也保住了我这条残破的命。只是这命,早已比死更难受。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冤屈都冲刷干净。但我知道,有些血,一旦流了,就再也洗不掉了。就像萧言之掌心那道十二岁的旧伤,和我此刻心中这道深不见底的裂痕,终将伴随我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在废墟中跪下,捡起半块烧焦的玉佩——那是我小时候摔碎的,萧言之一直替我收着。如今,它和我家的命运一样,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身后,萧言之还站在雨里,像一尊被血水浸透的石像。可我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了。因为我知道,从血雨屠门的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除了恨,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