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最终章

换源:

  当我一腔孤勇地冲向敌阵时,迎面而来的箭雨把我射成了筛子。箭镞穿透咽喉的刹那,喉管里的血泡正咕嘟着往上涌,像极了小夭熬桃花膏时,陶瓮里翻涌的蜜泡。可我忽然闻到了槐木刨花的味道,是那种带着树皮涩味的、被阳光晒暖的木香——那年她把簪坯塞给我时,指腹蹭过木头的地方还留着细汗,我攥得太紧,木纹里至今嵌着我掌心的茧皮碎屑。她总笑我刻刀握得像枪杆,桃花瓣刻出来不是缺了尖就是裂了纹,像极了我打弹弓时总打偏的石子。此刻肩胛骨上的箭杆在残阳里晃悠,银光照着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那些血珠滚落在手背,竟在瞳孔里折射出双重影像:一半是温热的猩红,一半是她染缸里未搅匀的胭脂色,而箭镞边缘的反光,正一点点扭曲成槐木簪坯的形状,木纹里未刻完的沟壑,多像她缝棉衣时针脚在粗布上勒出的歪扭线痕,针脚尽头还挂着没剪干净的线头,是她半夜在油灯下缝补时,被烛泪粘住的棉线。

那年我给染坊送染料,青石板路刚下过雨,晒着的杏花瓣粘在鞋底滑溜溜的。摔翻靛青桶的瞬间,蓝浆溅上了她白底绣鞋,鞋头绣的并蒂莲立刻洇开一片水痕。她蹲身捡花瓣时,竹篮里滚出的蓝印花布恰好盖住我溅了泥点的裤脚,发间还别着未摘净的棉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给我缝冬衣时,从棉花胎上沾的,针脚穿过布里子时,棉絮就顺着线眼钻了出来。她递手帕裹我手背上的伤口,帕子边角绣着半朵没完工的桃花,而半支木簪从她裙兜里掉出来,掉在我们之间的水洼里,水面映着她弯腰时发簪晃动的影子。木簪上的桃花刻了一半,刀痕歪歪扭扭,比我用弹弓打鸟时的准头还差些。“归你刻完。”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浸在井水里的黑枣,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捡花瓣时落的露水,可我盯着她指尖被刻刀划破的细口,血珠渗出来,滴在槐木簪的花蕊位置,像一滴永远凝在木纹里的朱砂痣,从此成了我不敢补上的那笔。

谷雨后三日本该是我们的婚期。她把红纸裁成花瓣形,用细毛笔在每片上写“囍”字,说要从染坊一直撒到我家门前的老槐树下。教我用槐木刻喜字时,她从身后环住我的手,鼻尖蹭着我后颈的绒毛发痒,说话时的热气扑在我耳后:“先横后竖,你看,像不像你第一次泼在我篮子上的染料?”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我的手背,传到刻刀上,木纹里渐渐显出歪扭的笔画,木屑落在我们交叠的手心里,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可三日前老伍踹开营帐时,篝火正把马骨裂纹照成 Y形,那裂纹太深,像极了小夭给我包扎伤口时,指甲在我手背上划出的印子——那次我帮她搬染缸,缸沿砸到手背,她用碎布裹伤时太用力,指甲掐进了肉里。老伍的破锣嗓子喊着“督军把杏花村屠了”,震得篝火火星乱溅,有颗火星烫在我虎口,我却盯着马骨上的焦痕发愣:她攒了一缸春分露水,说要在婚期前熬好桃花膏,抹在我常年握枪杆的手上,可现在村口那棵老槐树,怕是正用虬结的枝干吊死染血的红头绳,那是她准备系在花轿上的喜绳,绳头还缠着她亲手染的绛红丝线。

箭囊里的桃红色绢帕还留着她的体温,边角那块暗红色的痂,是她绣并蒂莲时被针扎破的血渍。我摩挲着布料,突然摸到背面的粘稠感——是血吗?还是督军靴底带回的杏花村春泥?上月我在督军帐外,亲眼见他用银镊子夹起杏花花蕊,调进朱砂印泥里,说“这色比人血透亮”。此刻后槽牙咬得发酸,枪杆上的月牙印里渗进的血,顺着刻痕往下淌,恍惚间竟成了她教我写的“夭”字,那笔画间的弧度,全是她磨墨时,袖口扫过砚台留下的淡香,墨香里还混着她发间的桂花头油味。三里外的明黄幡旗在风里扭摆,像极了督军腰间的玉带,而那股混着焦糊味的龙涎香,正从铠甲缝隙里钻出来,钻进我的鼻腔,和箭囊里绢帕的香气绞在一起,成了一股让我作呕的甜腥。

督军帐外的杏花林成了乱葬岗,腐肉味混着未谢的花瓣香,像极了小夭染缸里泡坏的布料。我踢开半具穿蓝布衫的尸体——那布纹和她晒在老槐树下的一模一样,领口还挂着枚褪色的银锁片,锁片凹痕里卡着泥垢,多像她给我缝的箭囊扣。蹲身拨开层层叠叠的尸身时,指甲缝里渗进黏腻的黑血,忽然触到硬物:是半截槐木簪,簪头刻了一半的桃花瓣上凝着蜡泪,正是我揣了三年的簪坯!

簪坯嵌在一具女尸的发间,她脸朝下趴着,后脑的头发绞着带血的红头绳——那是她准备系在花轿上的喜绳。我颤抖着翻转过尸体,她右脸贴着地面,左脸烂得只剩颧骨,可嘴角残留的胭脂色,偏偏和她教我刻簪时,沾在木纹上的唇印一个色。她攥紧的右手里,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指节却死死捏着片染血的红纸——是她裁的“囍”字花瓣,毛笔写的“囍”字被血泡得模糊,却还能看见最后那笔弯钩,像她笑时翘起的嘴角。

我突然想起谷雨后那日,她把红纸铺在染坊案板上,细毛笔蘸着朱砂,说“囍字要一笔呵成,像月老牵的红线”。此刻指尖的槐木簪还带着尸身的凉意,而簪头那滴凝固的蜡泪,分明是我去年冬夜替她吹灯时,溅在簪坯上的。血从尸身的伤口里渗出来,漫过红纸“囍”字,漫过槐木簪的纹路,在我掌心积成小小的血洼,倒映着我扭曲的脸——原来她没能撒完的婚路,早已被督军的马蹄踏成了尸山血海。

我攥着断簪冲向督军大帐时,枪杆撞在营帐支柱上,震落的灰末混着龙涎香扑进眼里。老伍像铁钳般攥住我腕骨,他掌心的茧子硌着我手背的旧伤——那是小夭给我包扎时,指甲掐出的 Y形痕。“你爹当年在羽林卫,见了督军都得跪三条腿!”他唾沫星子混着劣酒气喷在我脸上,袖口暗红污渍蹭到我铠甲,和督军靴底的春泥一个颜色。

“上月我亲眼见他用杏花花蕊调印泥!”他扯开我衣襟,露出前年替他挡箭的伤疤,疤痕中间的凹坑,刚好能塞进半枚槐木簪。“你想让瞎眼老娘去营门口要饭吗?”他的破锣嗓子突然压低,像毒蛇吐信,“昨儿个运粮队回来,说你家祖坟都被踏平了——还报什么仇?你连自己是谁都保不住!”

枪杆“哐当”落地的瞬间,我看见枪尖的月牙印里渗进新的血,恍惚成了小夭教我写的“夭”字。三里外明黄幡旗还在飘,可我突然闻见尸堆里那股混着腐肉的槐香——原来我冲锋陷阵保卫的疆土,早把我的杏花村染成了血色染缸。老伍腰牌上的铜钉硌着我小腹,那形制和督军亲兵的一模一样,而他袖口的血污,或许就沾着小夭未熬完的桃花膏。

“我只要他一条命。”这话轻得像箭羽落地,却被老伍的笑戳成了筛子:“拿什么换?断尖的枪?没寄出的信?”烛花爆亮时,我盯着他靴底的泥——那泥里会不会有小夭裁红纸时,掉在地上的碎屑?若我冲进去,营里的弟兄们会不会被当成叛党?瞎眼老娘会不会真的拿着破碗,在督军帐外讨饭?

我松开攥着断簪的手,血从指缝滴在枪杆的“夭”字上,把笔画染得更红。老伍捡起枪塞进我怀里,枪身冰凉,像小夭塞给我的冻柿子,却没有了掌心的温度。远处传来督军亲兵的笑骂声,混着丝竹乐,那乐调竟和小夭哼的“桃之夭夭”有点像,只是调子被揉碎了,像她落在尸堆里的半片“囍”字。

夜里我躲在马厩喂瘸腿的老马,它嚼草料的声音像极了杏花村的春蚕。箭囊里的桃绢帕还留着她的体温,可背面的粘稠感越来越重,我终于分清那不是春泥——是尸堆里渗进布料的血,是小夭的血,是杏花村的血。老伍说世道是染缸,可我连渣滓都不如:渣滓还能沉在缸底,我却只能漂在血腥里,看着自己被染成和督军一样的颜色。

我用断簪在马鞍上刻桃花,刀痕歪歪扭扭,比当年还难看。刻到第三朵时,簪尖断了,掉在马粪里——原来槐木簪早就被血泡得酥了。帐外传来亲兵换岗的声音,他们靴底的泥掉在地上,和我指甲缝里的黑血一个样。我突然想起小夭说的“桃之夭夭”,现在才懂:灼灼其华的桃花,原来是用血水浇灌的,而我这棵槐树,早被连根拔起,栽在了督军的捷报上,成了朱批里一个歪扭的笔画。

黎明时我把断簪插进腰带,簪头的残花戳着皮肉,像根拔不掉的刺。老伍扔来一碗麦粥,粥里漂着谷壳,和尸堆里的碎骨一个颜色。“想开点,”他吧嗒着嘴,“等打完这仗,给你说个东村的姑娘,手也巧。”我端起碗,看见粥面上映着我的脸,脸上没了血,也没了泪,只有一双和老伍一样浑浊的眼睛,像染缸里泡久了的破布,再也吸不进半点颜色。

冲向敌阵时,弓弦的嗡鸣声突然变成了杏花村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那是夏日午后,她坐在老槐树下绣绷前,蚕匾里的蚕宝宝嚼叶的声音。第一支箭扎进肩胛,布料撕裂的声响像极了她拆看我托人带回的信时,撕开信封的脆响,溅在眼皮上的血珠,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绛红色——是她染缸里最深的那一缸胭脂,我曾见她把白布浸进去,提起来时像提着一片凝固的晚霞。第二支箭穿透护心镜,冰凉的触感忽然变成了冬夜里她塞进我手里的冻柿子,硬邦邦的,却带着她掌心的余温,而咳出的血沫里,竟漂着星星点点的金黄——是她去年托人带来的杏花蜜,我一直舍不得喝,藏在粮袋最底层,蜜罐封口的蜡纸都没舍得拆开,此刻却混着我的血,成了最苦涩的甜。

最后一支箭没入咽喉时,我终于看清箭羽上缀的不是翎毛,而是晒干的桃花瓣,用细麻线缠着,粘成了“桃之夭夭”的“夭”字。身体倒下的瞬间,压碎了箭簇,火星溅起的刹那,天空突然下起了桃花雨,不是杏花村春天飘落的那种软粉花瓣,而是带着血色的、沉甸甸的花。穿透胸膛的箭杆在伤口里轻轻晃动,像埋进土里的种子在生根,粉白的花瓣从血窟窿里钻出来,一瓣一瓣舒展开,每一朵都开成了她笑时的梨涡,左边深些,右边浅些,和我刻坏的那几朵槐木桃花一模一样。恍惚中她穿着大红婚服从花雨中走来,裙摆扫过的地方,那些本该撒在婚礼路上的红纸“囍”字,正随着箭羽化作的花瓣漫天飞舞,有几片落在我血水里,红纸被浸透,变成了和督军捷报上一样的朱红色——原来那刺目的印泥,和她熬的桃花膏真是一个颜色,只是这一次,膏体里拌的不是春分露水,是她村子里流的血,和我揣了三年的槐木簪里,那半朵被血浸透、至死未绽的桃花。

现在我躺在血地里,数着身上的箭孔,一共十七个,像十七个散落的桃花瓣。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滚到手背,在瞳孔里折射出三重影像:既是温热的血,也是小夭染缸里未搅匀的胭脂,更是督军捷报上刺目的朱批,那些朱批的笔画,正一笔笔晕开,变成她教我写的“囍”字。肩胛骨上的箭镞还在闪着银光,可我分明看见它在慢慢扭曲,变成了那支断簪的形状——那年她把簪坯塞给我时,指尖还带着刻刀划破的伤,她说:“刻完了就别送染料了,来染坊帮我晒布吧,蓝印花布晒在太阳底下,像落了一院子的星星。”

老伍说这世道是染缸,我们连渣滓都不如。可我这缸渣滓,偏要拿骨头做刻刀。你看这箭羽上生的桃花,是不是比我当年刻的像样些?花瓣上的血色纹路,多像她绣在我箭囊上的纹样。等我把最后一朵桃花刻完,就用这血在黄泉路上撒“囍”字,从忘川河一直撒到奈何桥,让每一滴血都开成花,让孟婆汤都染上杏花红——这样,她走来时,脚下就都是我们没走完的婚路,每一步都踩着红纸剪成的“囍”,踩着我用生命刻完的桃花。你听,弓弦又在响了,这次不是箭雨,是她在老槐树下摇着绣绷,蚕宝宝啃叶的声音,和着她哼的小调,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滚落在手背上,突然在瞳孔里折射出双重影像——那既是温热的血,也是小夭染缸里未搅匀的胭脂,更像督军捷报上刺目的朱批。肩胛骨上的箭镞在残阳下闪着银光,我却看见它正一点点扭曲成小夭发间那支断簪的形状,那是我们定情时她给我的槐木簪坯,我还没刻完上面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