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换源:

  残阳如血,泼洒在连绵的城墙上,将那斑驳的砖石染得如同凝固的血痂。朔风卷着沙砾,呜咽着穿过旷野,吹动着“楚”字大旗,旗角猎猎作响,似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哀鸣。

楚将军萧策勒马立于阵前,玄色的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肩甲上雕刻的饕餮纹仿佛活了过来,吞吐着凛冽的杀气。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孤城——固阳城。城中,是他的死敌,北狄的“狼主”耶律洪基,更有他藏在心底最柔软处的那个人——苏清鸢。

三日前,苏清鸢随商队出城,却不想中了耶律洪基的埋伏,成了敌军手中的人质。消息传回楚营,三军哗然,唯有萧策面沉如水,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楚,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将军,”副将陈武策马靠近,声音低沉,“城中斥候回报,耶律洪基已将……苏姑娘绑上了城楼,似有胁迫之意。”

萧策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能想象出清鸢此刻的模样,她一定很害怕,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或许盈满了泪水。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是大楚的将军,身后是数万将士,是家国百姓,他不能有丝毫软弱。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武看着将军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将军对苏姑娘的情意,那是全军上下都心知肚明的秘密。只是如今,国仇家恨与儿女情长交织,将军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巨大的黑绒布般笼罩下来。军营里灯火通明,火把的光芒将士兵们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肃杀的气息。攻城的准备已经就绪,投石机、冲车、云梯都已到位,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萧策站在帅帐前,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今夜的星子格外明亮,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阴霾。他想起与苏清鸢初遇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年少气盛的校尉,在江南水乡的画舫上,她一身白衣,抚琴而歌,宛如九天仙子。从那一刻起,她的身影便刻入了他的心底。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她始终是他心中最温暖的牵挂,是他浴血沙场的动力,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将军,时辰到了。”陈武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萧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传我将令,全军准备攻城!”

“将军!”陈武急道,“那……苏姑娘还在城里啊!”

萧策转头看向陈武,眼神锐利如刀:“陈武,你记住,你是大楚的将士,不是儿女情长的书生。一城之得失,关乎国祚安危,岂能因一个女子而延误战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陈武瞬间噤声。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固阳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城楼上,果然竖起了一面白旗,上面吊着一个人。

萧策策马向前几步,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衣,被绳索紧紧捆绑在一根高高的木柱上,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纸。尽管距离遥远,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苏清鸢。

她也看到了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是深深的恐惧和哀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他的名字,却被口中的布团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就在此时,城楼之上,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出来,正是北狄狼主耶律洪基。他手持长刀,走到苏清鸢身边,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声音如同破锣般远远传来:“萧策!你看清楚了!这是你的心上人苏清鸢!你若再敢攻城,我立刻让她人头落地!”

城下,楚兵们顿时一阵骚动,纷纷看向自家将军。陈武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萧策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剧痛让他几乎眼前发黑。他看着城楼上那个柔弱的身影,看着她眼中的恐惧和对自己的依赖,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下令撤军,哪怕背负千古骂名,也要换回她的性命。

但是,他不能。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数万将士,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眼中燃烧着对胜利的渴望,也有对他的信任。他又想起了边疆的百姓,想起了皇帝的重托,想起了大楚的江山社稷。如果因为一个苏清鸢而放弃攻城,不仅前功尽弃,更会让无数人陷入战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痛楚已被一片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勒转马头,面向全军,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一个女人而已!”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战场上炸响。

“岂能因她而延误我大军攻城?!”

“耶律洪基!”他抬头望向城楼,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以为用一个女人就能威胁到我萧策吗?未免也太小看我大楚儿郎了!”

城楼上的苏清鸢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痛苦和绝望。她看着那个曾经对她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的男人,此刻却用如此冷漠的语气,将她弃如敝履。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耶律洪基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萧策会如此反应。他本以为抓住了萧策的软肋,就能逼退楚兵,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无情”。他脸色一沉,怒喝道:“萧策!你敢再说一遍!”

萧策不再看城楼,而是缓缓举起了右手。他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冰凉。

“将士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铁血的豪情,“固阳城久攻不下,早已是我大楚的心腹大患!今日,便是我们破城之时!用你们的刀,用你们的枪,为大楚开疆拓土,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杀!杀!杀!”数万楚兵齐声呐喊,声震天地,气势如虹。萧策的目光扫过全军,最后落在了远处的攻城器械上。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右手。

“一刻钟后……”

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仿佛来自地狱的宣判。

“万炮齐发!给我……破城!”

“轰!轰!轰!”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早已准备就绪的投石机发出了震天的咆哮。无数巨大的石弹如同流星般划破天空,带着毁灭的气息,狠狠砸向固阳城的城墙。

“咚!”

第一颗石弹命中了城楼附近的女墙,砖石飞溅,尘土弥漫。耶律洪基被气浪掀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长刀险些脱手。他怒吼着挥刀砍向绳索,却因重心不稳砍偏,刀锋擦着苏清鸢耳畔划过,割破了她的鬓角,渗出血丝。

萧策在城下看得瞳孔骤缩,缰绳几乎要被捏断。他看见苏清鸢因剧痛而瑟缩,却在烟尘中倔强地昂起头,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灰烬般的死寂。

第二轮石弹呼啸而至,精准击中城楼立柱。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的横梁带着火星砸向耶律洪基。北狄狼主狼狈地滚开,却忘了被捆绑的苏清鸢——断裂的绳索在剧烈震动中崩开,她像断线的风筝般从三丈高的城楼坠落。

“清鸢!”

萧策脱口而出的呼喊被淹没在震天的轰鸣里。他下意识策马前冲,却见苏清鸢坠落时恰好撞在一块凸起的城砖上,身体被弹向内侧,滚进了城楼坍塌形成的瓦砾堆中。

“将军!城墙出现缺口!”陈武的吼声将他拉回现实。萧策死死盯着那片烟尘弥漫的废墟,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直到渗出血珠。他看见一名北狄士兵拖拽着模糊的衣角跑向城门,而更多的楚兵已如潮水般涌入缺口。

“随我入城!”萧策拔出腰间长剑,剑身在晨光中映出他淬血的眼瞳。他带领亲卫冲过断裂的城墙,靴底碾碎带血的瓦砾,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城内巷战惨烈异常。北狄士兵困兽犹斗,箭矢与刀光在残垣断壁间交错。萧策左劈右砍,铠甲上溅满血污,却始终朝着城楼废墟的方向突进。他听见陈武在身后呼喊“将军小心”,却充耳不闻——此刻他脑海里只有苏清鸢坠落时那死寂的眼神。

当他劈开最后一名挡路的敌兵,终于抵达城楼残骸前时,只见遍地瓦砾中,一抹素白的衣角在硝烟中微微颤动。萧策心脏骤停,踉跄着扑过去,徒手搬开沉重的木梁,碎石划破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尘土飞扬中,他看见苏清鸢蜷缩在瓦砾堆里,额角淌着血,长发沾满灰泥,却奇迹般地睁着眼。她的视线涣散,直到萧策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伸向她时,那双眸子才骤然聚焦,像寒潭映出冷月。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策看见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被抛弃的痛楚,更有一层冰壳般的冷漠。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清鸢……”萧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喉结剧烈滚动,“我……”

他想解释,想告诉她那声“一个女人而已”是逼不得已,想告诉她当石弹发射时自己有多恐惧。但所有的话语在她冰冷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清鸢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握他伸出的手,而是轻轻拂去脸颊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眼神却像淬了冰,从他染血的铠甲,看到他紧握长剑的手,最后落回他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有一片战争淬炼出的铁血与……深藏的痛楚。

远处传来陈武的呼喊:“将军!耶律洪基退守内城了!”

萧策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望着苏清鸢。他看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腿伤而蹙眉。他想上前抱她,指尖却在离她衣角寸许的地方停住——他怕自己沾满血腥的手,玷污了她素白的衣衫。

“我带你走。”他的声音低沉而艰涩。

苏清鸢没有回应,只是别过头,望向被战火吞噬的城池。朝阳终于完全升起,将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金色,睫毛上凝着的不是露水,而是干涸的血渍。

萧策看着她决绝的侧影,心中那道因说出狠话而裂开的伤口,此刻被她冰冷的目光撕得更大。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下令攻城的那一刻就已破碎,即便她活了下来,他们之间也横亘了一道无法逾越的血火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我。”

然后猛地转身,提剑冲向厮杀最激烈的内城方向。玄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染血的旗帜,而他的背影,在苏清鸢淡漠的注视下,融入了烽烟弥漫的战场。

第二章

城破后,苏清鸢呆呆的坐在漏风的医帐里,指尖碾过金疮药时,冰凉的汁液渗进指甲缝,却压不住掌心那股从骨髓里泛出的灼烫金疮药的冰凉顺着指甲缝渗进去时,我才发现掌心的旧茧在发抖。那是替萧策缝补铠甲磨出的茧子,三层叠着,硬得像块鞣过的皮子,可此刻却像被火钳烫着般灼痛。

“一个女人而已“时萧策的话语一遍遍在它脑畔回档,这时有人喊道:萧将军在城前广场上处决耶律洪基”。她猛的一颤,把她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她跌跌撞撞跑过去。

铅灰色的雨幕砸在固阳城头,把刑场浇成一片血色泥沼。耶律洪基被铁链锁在十字木桩上,浸透雨水的皮甲贴着皮肉,每一道褶皱都在往下淌水——不是雨水,是从他肩背新添的伤口渗出的血。萧策站在他面前,玄色披风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垂到脚踝,银龙绣纹在雨幕中泛着冷光,龙爪恰好对着耶律洪基暴突的眼球。木桩下的积水漫过狼主的靴底,混着他滴落的血,在泥地里蜿蜒成暗红的河,流向刑场两侧被押解的妇孺——他的白发母亲、披头散发的王妃,还有那个抱着母裙角发抖的稚子。

暴雨劈在耶律洪基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能听见身后刽子手磨刀的“霍霍“声,能闻到雨水里浓烈的血腥味,却只能徒劳地扯动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铁链嵌进腕骨的地方早已磨出血肉,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肩背的伤口——那是方才萧策亲手用匕首划开的,说是“先让狼主醒醒神“。雨幕中,他看见萧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腹划过下颌时,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和三日前在城下说“一个女人而已“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先从老妇开始。“萧策的声音被雨声揉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两名士兵粗暴地将耶律洪基的母亲按在木墩上,白发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痕迹。狼主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铁链被挣得吱呀作响,木桩在暴雨中微微晃动。萧策却仿佛没听见,只是从腰间解下匕首,用雨水擦拭着刀刃,目光落在耶律洪基脸上,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鬼头刀落下的瞬间,耶律洪基爆发出撕裂雨幕的怒吼:“萧策——!“那吼声里有草原狼的悲怆,更有为人子的绝望。而几乎在同时,萧策的匕首精准地划开了耶律洪基另一条臂膀的皮肉,刀锋顺着肌理深嵌进去,划出一道寸许长的血口。雨水冲刷着伤口,把涌出的血泡成淡红的沫,顺着木桩滴进泥坑。“狼主这声吼,倒有几分草原的气势。“萧策收回匕首,语气轻松得像在评点一场马球,“只是不知等令郎受刑时,你还能不能吼得这么响?“

下一个被押上木墩的是耶律洪基的稚子。孩子还在哭着喊“阿爷“,雨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耶律洪基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铁链哗啦作响,他拼命摇头,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诅咒。萧策蹲下身,用匕首挑起孩子的下巴,笑容温和:“小狼崽子长得倒像你,可惜啊...“他话音未落,鬼头刀已经落下,伴随着孩子戛然而止的啼哭。几乎同时,耶律洪基的大腿上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萧策的匕首正从肉里拔出,刀刃上挂着一丝血红的筋络。

“每杀一人,便剐你一刀。“萧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铠甲的缝隙流下,在靴边汇成小小的血洼,“让你好好尝尝,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的滋味——就像三日前,我看着你把苏姑娘绑在城楼上一样。“耶律洪基的眼神彻底红了,他盯着萧策手中滴血的匕首,忽然发出低沉的咆哮,像受伤的孤狼在雨夜哀嚎,每一个音节都浸着血:“你...不是人...!“

“不是人?“萧策轻笑出声,雨水打湿他的额发,贴在眉骨上,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幽深,“为将者,最忌为情所困。“他抬手抹去匕首上的血,指尖在刀锋上划过,留下一道淡红的水痕,“你以为抓住苏姑娘就能胁迫我?你错了——“他忽然贴近耶律洪基,披风上的雨水溅在狼主脸上,“这世上,没有人能胁迫我萧策。“

雨声忽然变大,劈里啪啦地砸在刑场的铁皮棚上,形成嘈杂的背景音。萧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像冰锥般戳进耶律洪基的耳膜:“我最恨别人用我在乎的人来威胁我。“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残酷的弧度,匕首在雨中划出冷光,“所以,凡是敢胁迫我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比如,看着自己的妻儿老母,在面前被一刀刀剐碎。“

耶律洪基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惧与愤怒。他想啐萧策一脸血,却只咳出带血的唾沫,溅在对方的靴边。萧策毫不在意,只是用匕首柄轻敲着狼主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丧家之犬?当年在城楼上威胁我时的威风呢?“他直起身,望着雨幕中瑟瑟发抖的耶律洪基王妃,“下一个,轮到她了。“

当王妃的头颅被挑上长槊时,耶律洪基的嘶吼已经变成了嗬嗬的气音。他肩背、大腿、手臂上的伤口在暴雨中翻卷着,血水混着雨水流了一地,把十字木桩染成狰狞的红色。萧策站在他面前,任凭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污,铠甲在雨幕中闪着冷硬的光,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完成艺术品后的满足。“记住了,狼主。“他最后一次俯身在耶律洪基耳边,声音被雨声撕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就是...胁迫我的下场。“

暴雨不知何时变成了毛毛细雨,刑场上只剩下耶律洪基低沉的、濒死的喘息。他的亲人尸身被随意丢弃在泥地里,头颅被悬在木桩周围,雨水冲刷着他们睁大的眼睛,显得格外空洞。萧策收起匕首,转身走向刑场高台,玄色披风在泥泞中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条暗红的尾迹。

“将军,耶律洪基快死了。“陈武副将递过干毛巾,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萧策接过毛巾擦拭着脸,目光落在十字木桩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冷谑的笑:“死?哪能让他这么容易死。“他顿了顿,望着雨幕中的北方草原,“把他吊在这里,守着他的家人,,死了也不准放下来,也不准给他的家人收尸“

雨又大了起来,冲刷着刑场上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萧策站在高台上,任凭雨水打湿披风,眼中映着远处燃烧的篝火,那是楚兵在庆祝胜利。他抬手摸了摸腕间的旧疤,那里曾为救苏清鸢中箭,如今却隔着铠甲,感受不到一丝温度。或许正如他对耶律洪基说的那样,为将者不能为情所累——只是他没说,当他亲手将那份“情“碾碎在刑场的泥水里时,自己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也跟着一起,被这场血色的暴雨,彻底浇成了冰冷的灰烬。

风卷起刑场腥气时,那只乌鸦歪着头打量尸堆,红瞳里映着萧策远去的身影。这个画面让她浑身一颤——原来在江南月下,她为他描眉时,铜镜里也曾映过相似的眼神,只是那时他眼中盛的是温柔烛火,而非此刻这片焚烧一切的血阳。她抚上鬓角的疤痕,那是城楼坠落时刀锋留下的纪念,就像萧策心上新裹的甲胄,都是战争刻下的、永不愈合的印记。当最后一丝夕阳沉入地平线,刑场上的血腥味被夜露浸得更浓,她忽然意识到:那个在太湖边为她剥莲子的少年将军,已经死在了三日那场攻城战里,死在了她听见“一个女人而已“那句话的瞬间。

第三章

固阳城的血腥味在雨后发酵成更沉郁的气息,弥漫在断壁残垣间。苏清鸢踩着湿漉漉的城砖登上城楼时,萧策正凭栏远眺,玄色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再挥舞的战旗。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她的影单薄如纸,他的影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

“三天了。“她的声音被风揉碎,散在空荡荡的城楼间,“耶律洪基还挂在刑场。“

萧策没有回头,下颌线在残阳里绷成冷硬的弧。“北狄人需要看见背叛者的下场。“他的语气像在陈述军规,可苏清鸢看见他握栏杆的手指,指节泛白得如同刑场上晾晒的人骨。

她走近几步,靴底碾过一枚带血的箭头——那是攻城时射落的,箭羽上还缠着她熟悉的蓝丝线。记忆突然翻涌:三年前他在演武场为她削木箭,说“清鸢的手该抚琴,不该碰这些“,木屑落在他发间,她伸手去拂,他却捉住她的手腕,吻落在她掌心。而此刻,他手腕上那道救她留下的疤痕,正被披风袖口遮掩,像藏起一个再也无法触碰的旧梦。

“你说过战后要去太湖。“她的声音发颤,眼前却浮现刑场上血珠飞溅的画面,“说要盖竹楼,要我绣一整面墙的莲...“

“此一时彼一时。“萧策打断她,终于转过身。他眼底布满血丝,像困在烽烟里的狼,“清鸢,你以为固阳城破了,北狄就会罢手吗?耶律洪基的族人还在草原上磨刀!“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像在说服她,更像在说服自己。可苏清鸢只看见他铠甲缝隙里未洗去的血渍——那颜色和她素衣上的痂痕一样,都是战争永不褪色的印章。她想起他在刑场下令时平静的侧脸,想起孩童头颅被挑起时他眼中无波的寒芒,那些画面与记忆中太湖边剥莲子的少年重叠,撕裂她的心脏。

“萧策...“她忽然笑了,笑声被风扯得破碎,“你知道吗?当你说'一个女人而已'时,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可现在我才明白,碎的不止是心——“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触到胡茬的粗糙,这触感如此陌生。“是你把那个会为我摘莲蓬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让妇孺曝尸的将军。“

往昔如潮水般涌来:画舫上他替她挡下的酒液、竹楼里他为她研的墨、演武场他手把手教她射箭时的呼吸...那些温柔的片段此刻都变成锋利的刀,割开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她看见他瞳孔骤缩,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却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为了大楚,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她重复着,泪水终于决堤,“所以要用孩童的血来立威?要用少女的绝望来泄愤?萧策,你看着我!“

她猛地抓住他的肩膀,逼他看向自己鬓角的疤痕:“这是你下令攻城时,耶律洪基的刀划的!可比起你那句'一个女人而已',这点伤算什么?“

风突然变大,卷起她的发丝,拂过他沾着尘土的脸颊。远处刑场上,耶律洪基的尸身被雨水泡得发胀,孤零零地挂在十字木桩上,像一幅讽刺的画。苏清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觉得那具尸体比眼前的将军更像人——至少它不再会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残酷的话。

“那个在太湖边说'此生不负'的萧策,已经死了。“她松开手,后退一步,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死在了固阳城头,死在了你的万炮齐发里。“

萧策想抓住她,指尖却只触到她微凉的衣袖。他看见她转身走向城楼边缘,素衣在晚风中翻飞如白鸟。记忆中她第一次穿这身衣服,是在江南的梨花树下,他说“清鸢穿素色最好看“,而此刻,这素衣却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宣告着他们爱情的溃败。

“清鸢!不要!“他的吼声撕裂夜空,却只看见她回头一笑,那笑容里有解脱,有悲哀,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释然。

她纵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苏清鸢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画面:太湖的莲子落在木舟里,发出清脆的响。

“咚——“

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惊雷劈在萧策头顶。他扑到城楼边,只看见城下那团素白的身影,像一朵被狂风揉碎的梨花,静静躺在雨后的血洼里。手中还残留着她衣袖的微凉,而方才她眼中的死寂,此刻正一点点渗进他的心脏。

“清鸢——!“

这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瘫软在城楼边缘,望着那具不再动弹的身体,像个迷路的孩子。雨水不知何时又落下来,打在他脸上,混着滚烫的泪。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在画舫上抚琴,指尖落下的音符都带着江南的温柔,而他竟亲手将这温柔碾碎在固阳的尘土里。

刑场上,耶律洪基的尸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萧策看着那具尸体,又看看城下的素白,忽然笑了,笑得涕泪横流,笑得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站起身,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泪与血,露出那双重新变得坚硬的眼睛。他最后看了一眼城下的身影,像在告别一个时代。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城楼中央的高台。

“将军!“亲卫们看见他走来,纷纷行礼,眼中带着敬畏。

萧策没有说话,径直走上高台,展开那面染血的“楚“字大旗。风鼓起旗角,猎猎作响,如同攻城那日的呐喊。他望向北方的草原,那里还有未平的战火,还有需要守护的家国。

城下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将军威武“的喊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将他托起。他站在高台上,迎着风雨,铠甲在残阳中重新泛起冷光。只是没人看见,他藏在披风下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枚带血的木箭——那是当年她为他缝补箭囊时,不小心扎进他掌心的木刺,他一直留着,像留着最后一点江南的温柔。

而此刻,这点温柔也随着她的纵身一跃,碎在了固阳城的血色残阳里。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仿佛看见千军万马在他脚下奔腾,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在太湖边等他的素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