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的初秋,天光乍亮得一日比一日晚。
清晨的凉意如同一层薄纱,笼罩着整座京城。苏府内,苏清婉披着一件素色夹衫,正临窗而立。窗外,几片早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预示着肃杀的季节即将到来。
桌案上,烛火未熄。摊开的数张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钱庄的流水走向和几家米行、药材铺的异常交易。这些都是她通过“清婉堂”的商业网络,暗中查探到的,与太后母家陈氏有所关联的产业。她有一种预感,对方盘根错节的势力网下,正酝酿着一场足以倾覆一切的风暴。
与此同时,城北的摄政王府。
萧辰已经穿戴好朝服,紫金冠束起墨发,深紫色的朝服上用金线绣着麒麟暗纹,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立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棵与苏府遥相呼应的梧桐,眼神幽深。
魏林一身劲装,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神情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凝重。他低声道:“王爷,宫里传来的消息,陈敬昨夜与户部李荣、禁军副统领周维等人秘会于陈府,直至深夜才散。”
萧辰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苏清婉送他的暖玉,此刻却沁着秋晨的凉。
“该来的,终究要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他们把戏唱全了,也好。”
说罢,他再不言语,迈步向府外走去。魏林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沉稳,却也蕴含着无尽的锋芒。
两人都清楚,今日的早朝,将会是一个陷阱。
卯时正,太和殿。
百官列序,气氛庄严肃穆。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尚有几分惺忪,目光却不时瞟向垂帘后那模糊的身影——监国的李太后。
朝会如常进行,几件无关痛痒的政事被迅速议过。就在众人以为今日将如往常一般平淡结束时,一个身影从文官队列中猛然跨出,跪倒在地。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敬,有本启奏!臣要弹劾摄政王萧辰,意图谋反,图谋不轨!”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整个太和殿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陈敬,又惊疑不定地望向站在百官之首,面色不变的萧辰。
陈敬高举着一份用蜡丸封存的奏本,声泪俱下,嘶哑着嗓子喊道:“陛下!太后!臣有确凿证据!此乃臣从北疆截获的,摄-政-王与镇北大将军张承光往来的密信!信中,摄政王与张承光约定,只待时机成熟,便要里应外合,行废、立、之、事!”
“废立之事”四个字,像是四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在大业朝,是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
太监战战兢兢地将奏本呈上,皇帝拆开蜡丸,取出信纸,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倏地变得苍白。他将信纸递给了身边的太监,再由太监转呈给帘后的太后。
一时间,殿内只听得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荒唐!”户部侍郎苏宏,苏清婉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出列,躬身道:“陛下,摄政王监国以来,励精图治,天下有目共睹。张承光将军更是忠勇之士,镇守北疆十余年,劳苦功高。仅凭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便指控此等谋逆大罪,未免太过草率!”
陈敬立刻回头,双目赤红地盯着苏宏:“苏侍郎!此信笔迹,与摄-政-王平日批阅公文的笔迹别无二致!上面更有摄政王府的私印为证!国之将倾,社稷危亡,你竟还在此为叛贼辩护,是何居心?”
“你!”苏宏气得脸色涨红,却不知如何辩驳。
这时,户部尚书李荣也出列附议:“陈御史所言极是。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请陛下即刻下旨,将萧辰收押天牢,严加审问!”
“请陛下严惩国贼!”
“请陛下为江山计!”
一时间,太后党羽纷纷出列,跪倒一片,声势浩大,逼得那些心中存疑的中立官员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龙椅上的皇帝,手心已满是冷汗。他求助似的看向帘后,却只听到一声冰冷的叹息。
自始至终,风暴中心的萧辰,却异常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看那些上蹿下跳的政敌一眼,只是抬眸,目光清冷地直视着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敢问,那信上写了什么?”
皇帝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陈敬抢着答道:“信上说,待到秋收之后,北疆军中粮草充足,便以蛮族异动为由,挥师南下,届时摄政王在京中清除异己,控制禁军,一举夺得大宝!”
萧辰闻言,嘴角竟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
“第一,本王与张将军的通信,向来由军部驿站专送,从无私人信件。此信从何而来?”
陈敬冷笑:“自然是张将军身边,尚存忠义之心的人,不忍见其误入歧途,冒死传出!”
“第二,信中所用纸张,乃是江南‘澄心堂’的贡纸。本王素来只用关中制造的竹纸,此为朝中尽知之事。”
李荣立刻接口:“欲行大事,自然要处处小心,换用纸张以迷惑他人,再正常不过!”
“第三,”萧辰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信上所盖私印,印泥颜色偏暗红,且边缘有细微浸染。本王的私印,用的是宫中御赐的‘八宝印泥’,色泽亮而不浮,落印清晰,绝无浸染。此印,是伪造的。”
他条理清晰,一一指出破绽。然而,陈敬等人显然早有准备,无论萧辰说什么,他们都能立刻找出看似合理的借口强行反驳。这根本不是一场辩论,而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围杀。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皇帝身上。
少年天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瞰着下方的一切。他看到了萧辰的冷静,看到了陈敬的“忠心”,看到了百官的惊惧,也感受到了帘后母亲那沉甸甸的期望。
他知道,信可能是假的。但他更知道,摄政王的权势,是真的。那权力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无论这桩谋逆案是真是假,它都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这天子,真正“亲政”的机会。
良久,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皇帝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与决绝,终于响起:
“摄政王劳苦功高,朕,是信的。但此事干系重大,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也为还王叔一个清白……传朕旨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暂,解除摄政王所有职务,禁足于王府之内,听候调查!其掌管的调兵虎符,即刻上缴,由朕亲掌,交由禁军统领杨朔保管!”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这不是收押,却是比收押更狠的釜底抽薪!
收回虎符,解除职务,这等于瞬间拔掉了猛虎的利爪与尖牙。
太后党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胜利的微笑。苏宏则是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萧辰立在原地,没有抗辩,没有怒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他只是静静地听完了圣旨,然后,在禁军上前之前,他缓缓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苏宏。
那眼神平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其中没有绝望,没有恳求,只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嘱托。
随后,他亲手解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交给了上前的太监。
“臣,遵旨。”
当萧辰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太和殿门口时,殿内的陈敬等人,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他们赢了,赢得干脆利落。
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京城。
苏府内,苏清婉正端着一盏新沏的秋茶,听着若兰汇报“清婉堂”的近况。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都变了调:
“小……小姐!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摄政王……摄政王被弹劾谋反,已经被陛下降旨,禁足夺权了!”
“哐当”一声。
苏清婉手中的白瓷茶盏脱手而出,摔在青石板上,碎裂成无数片。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无所觉。
她缓缓站起身,原本还带着一丝暖意的脸庞,瞬间变得如覆寒霜。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她知道,最严峻的考验,来了。
夜,深沉如墨。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灵巧地避开了苏府的巡夜护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清婉院。
“谁?”苏清婉并未入睡,和衣坐在灯下。
黑影现出身形,正是魏林。他脸上带着风尘与焦虑,单膝跪地:“苏小姐,属下来迟。”
“王爷如何?”苏清婉的声音紧绷着。
“王爷很好,只是……”魏林咬了咬牙,“王府外已被禁军层层包围,水泄不通。属下是拼死才闯出来的。”
苏清婉的心沉了下去。
“王爷在被带走前,让属下务必带一句话给您。”魏林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复述道,
“守住清婉堂,相信我。”
短短七个字,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穿透了所有的迷雾与恐慌。苏清婉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的冰冷化为了无尽的坚定与锐利。
她明白了。萧辰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选择不反抗,是想将所有敌人一次性引出水面。而她,就是他在外面的、唯一的支点。
“我知道了。”她对着魏林,也是对自己说,“告诉王爷,京城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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