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捷报传回京城后的第五日,摄政王萧辰的大军,已行至京郊百里之外。
整座京城,都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即将归来的战神身上,空气中充满了期待、敬畏,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紧张。人们都在猜测,这位携带着赫赫战功与无上军威的摄政王,将如何与盘踞深宫的太后集团,进行最后的博弈。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外之时,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却悄然驶入了城西一条僻静的巷弄,停在了一座气势内敛、门口连石狮都没有的府邸前。
府邸的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只有两个字——林府。
内阁首辅,百官之首,当朝唯一的“文正”谥号预定者,林文正的府邸。
苏清婉整理了一下衣襟,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款步走下马车。她知道,今日此行,比萧辰在北疆面对的三十万铁骑,更加凶险。因为她要征服的,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颗历经三朝沉浮、早已坚如磐石的为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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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书房,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与古籍的沉静气息。年近七旬的林文正,身着一件寻常的深色棉麻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端坐于一张黄花梨木书案后,安静地品着茶。
他的目光,落在缓步走入的苏清婉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幽深,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每一个念头。
“小女子苏清婉,拜见首辅大人。”苏清婉敛衽一礼,不卑不亢。
“安康县主,不必多礼,请坐。”林文正的声音平缓而苍老,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听闻县主近日为国分忧,赈济灾民,活人无数,此乃大善之举。”
他的开场白,客气,却也疏离,将苏清婉的行为,定性在了“善举”的范畴,而非“功绩”。
苏清婉谢过落座,将手中的木匣轻轻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
“首辅大人谬赞。小女子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她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今日冒昧来访,并非为私事,而是心中有几个关于国朝未来的困惑,思虑良久,不得其解。放眼朝堂,唯有首辅大人德高望重,能为清婉解惑。”
林文正端起茶杯,眼皮微抬,示意她继续。
苏清婉没有谈论萧辰,没有控诉太后,她的第一个问题,石破天惊。
“首辅大人,我大业朝坐拥万里海疆,为何要行百年海禁,将无尽的财富与机遇,拱手让于倭寇与海盗?”
她不等林文正回答,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桌上缓缓展开。那是一幅她亲手绘制的、极为详尽的东亚及南洋航海图。
“小女子通过家中商路,略知海外之事。东洋之国有金银,南洋诸岛有香料,西边更远的地方,他们的织物与琉璃,价比黄金。若能开海禁,通商路,设市舶司,以关税取代重农税,不出十年,国库之丰盈,将远胜历朝历代。届时,何愁军费不足?何愁百姓无衣?”
林文正看着那张超乎时代认知的精准地图,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苏清婉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国库丰盈,便可轻徭薄赋。百姓不必再被死死捆绑于土地之上,沿海子民可造船出海,内陆百姓可入工坊织造。民富,则国强。此其一。”
“其二,关于女学。”她的话题跳跃更快,也更大胆,“小女子以为,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后宅,相夫教子。若能广开女学,教她们读书、识字、学算术、懂医理。一个受教的母亲,能养育出更明事理的子孙;一个懂医理的妻子,能让家庭免于病痛之苦。国民之康健,家族之兴旺,皆始于此。百年之后,此举之功,当不亚于开疆拓土。”
开海禁、通商路、减税赋、兴女学……
一个个超前而又逻辑严密的构想,从苏清婉口中缓缓道出。她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一个宏大的、关乎百年盛世的蓝图。她的眼界,早已超越了后宅争斗,甚至超越了朝堂权谋,抵达了一个真正的、为国为民的政治家的高度。
林文正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原本端着茶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审视与疏离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凝重与深思。
他第一次,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对手”。
当苏清婉阐述完所有构想后,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苏清婉才缓缓推过桌上那个她一直没有打开的紫檀木匣。
“咔哒”一声,她打开了匣盖。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奇珍异玩。只有一片黑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细如牛毛、在灯下泛着幽蓝光芒的毒针。
正是那枚用来陷害苏玉柔的“牵机”之毒。
林文正的瞳孔,猛地一缩。
“此物,名为‘牵机’。”苏清婉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前朝宫廷秘药,专用于赐死皇族。不久前,它出现在了家妹手中,意图毒杀数百难民,嫁祸于我。而指使家妹之人,来自慈安宫。”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文正。
所有的宏大构想,所有的美好蓝图,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执政者,必须是一个有底线、有理智的人。
而一个连“牵机”这种足以动摇国本、威胁皇室血脉的禁忌之物都敢随意动用的人,早已疯了。将大业朝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所谓的百年盛世,不过是痴人说梦,最终只会落得一个分崩离析、天下大乱的下场。
一边,是朝气蓬勃、着眼未来的百年盛世。
另一边,是疯狂偏执、不择手段的末日豪赌。
该如何选择,苏清婉把这个问题,清清楚楚地摆在了这位内阁首辅的面前。
她缓缓站起身,对着林文正,行了最后一次大礼,声音清澈,掷地有声。
“首辅大人,清婉今日所言,句句肺腑。我与摄政王所求,非为个人荣辱,亦非为摄政王一人之权位,而是为一个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我大业朝屹立百年的盛世。若您觉得,我等是巧言令色、祸国殃民之辈,明日,清婉便自囚于府,静待发落,绝无怨言。”
说完,她便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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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正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房之中,良久,良久。
他看着桌上那幅精密的航海图,又看了看那枚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针,苍老的脸上,阴晴不定。
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清楚地知道,支持萧辰,意味着要与权势滔天的太后集团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风险巨大。
但他也更清楚地看到,苏清婉所描绘的那个未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何等的激动人心。那是他穷尽一生,辅佐三代君王,都未曾达到的理想之境。
他缓缓闭上眼睛。孟夫子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回响——“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终于,他睁开眼,眼中的犹豫与权衡,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澄澈与决然。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提起笔,饱蘸浓墨,写下了一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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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婉的马车,刚刚驶出巷口,便被一名小太监拦了下来。
“安康县主,请留步。”小太监躬着身,态度极为恭敬。
若兰认出,来人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总管,王德。
王德没有上车,只是隔着车帘,低声传了一句话:
“县主,林府有人遣人送了一幅墨宝入宫,陛下看后,龙心大悦。陛下让奴才来传一句话:请县主放心,也请摄政王,放心。”
车帘内,苏清婉紧绷了一天的心,终于缓缓松开。
她知道,她赢了这场最关键的赌局。
就在这时,林府的一名管家匆匆追了上来,将一卷用锦缎包裹的画轴,恭敬地递给了若兰。
“县主,这是我家老爷,赠予您的回礼。”
苏清婉回到府中,展开画轴。
宣纸之上,是七个苍劲有力、风骨毕露的大字:
“民为贵,社稷次之。”
没有写最后一句“君为轻”,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这,是百官之首,给予她的最高承诺。
至此,军权、民心、文官集团、乃至皇帝本人的秘密支持,所有决战的砝码,都已集于一手。
只待,王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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