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的捷报,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涤荡了笼罩在京城上空数月之久的阴霾。
百姓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们,更是将萧辰奇袭狼居胥山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摄政王的声望,在民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在这片举国欢腾的喧嚣之下,苏府清婉院内,却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沉静。
“小姐,这是前线传回的最新消息,王爷已奉旨班师,不日即将抵京。”若兰将一封密信呈上,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苏清婉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目光穿过庭院,投向那遥远的、被重重宫墙包围的权力中心。
“若兰,你以为,军事上的胜利,就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吗?”她轻声问道。
若兰一愣,随即领悟过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小姐是说……朝堂之上?”
“不错。”苏清婉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松懈,反而闪烁着更加深邃的、属于弈者的光芒,“一位功高盖主的将领,一个手握兵权与赫赫战功的王爷……你觉得,龙椅上的那位,会比以前更安心吗?”
她顿了顿,声音清冷而理智:“这场战争,我们赢了北疆的蛮族,却也把王爷推到了一个更危险的位置。接下来的战场,不在疆场,而在人心。一着不慎,便是万丈悬崖。”
太后集团虽然元气大伤,但其在朝中盘根错节数十年的势力,绝不会因为一个李荣的倒台而土崩瓦解。他们只会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在萧辰归来后,进行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反扑。
要赢得这场最终的决战,只靠她和萧辰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她需要盟友,需要从敌人那坚固的堡垒上,撬下一块最关键的石头。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份名册上。名册上,是都察院所有御史的名字。而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陈启明。
“陈启明,”若兰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微微蹙眉,“都察院的‘硬骨头’,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此人是陈敬的下属,但为人极为方正,油盐不进,只认死理。想拉拢他,怕是比登天还难。”
“我不要拉拢他。”苏清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要的,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去践行他心中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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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家位于僻静小巷内,名为“忘忧居”的棋馆。
这里是京中清流文人最爱来的地方,不谈俗事,只论棋道。苏清婉今日,便在此处,通过柳神医的关系,“偶遇”了前来与友人对弈的陈启明。
陈启明三十出头,身形清瘦,面容严肃,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显得有些寒酸,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股属于言官的、审视一切的锐利。
他对苏清婉这位声名鹊起的安康县主,并无多少好感。在他看来,此女虽有善名,但终究是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牵扯不清的商贾之流,身上沾满了世俗的铜臭与权谋的气息。
因此,当柳神医介绍他们认识时,陈启明只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便准备告辞。
“王大人,请留步。”苏清婉开口,声音清脆,态度却极为谦卑,“小女子久闻大人乃是都察院的铁面御史,对国朝财税法度,见解至深。今日有幸得见,实是有几个关于民生账目的困惑,想向大人请教一二。”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不谈风月,不攀关系,只说“请教”。这让原本想拂袖而去的陈启明,不好当场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重新坐了下来。
“县主请讲。”他的语气依旧疏离。
苏清婉没有急着拿出那些致命的证据。她先从袖中取出两本账册,轻轻推了过去。
“这是我‘清婉堂’自开业以来,向户部缴纳商税的所有记录,以及此次京外赈济难民的所有开支明细。还请王大人过目,看看其中,可有任何不合规制、偷漏瞒报之处?”
陈启明一怔,他没想到,对方找他,竟是让他来查自己的账。他将信将疑地翻开账册,一笔笔地看了下去。
账目清晰,条理分明,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对应的税率,缴纳的时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毫无瑕疵。尤其是赈济难民的账目,更是详尽到每一石米、每一斤药材的采买价格与去向。
这份坦诚,让陈启明眼中的审视,稍稍褪去了一些。
见时机差不多了,苏清婉才从另一个食盒里,取出了第三本账册。这本账册,没有封面,纸张也有些泛黄陈旧。
“小女子在经营药材生意时,与各州府的药农、商贩多有往来。他们时常抱怨,说各地的税负一年比一年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小女子不解,便托人搜集了一些公开的、江南几处富庶州县近三年的税收记录。”
她将账册翻开,推到陈启明面前,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其中一页上。
“以云州为例。三年前,云州的盐税,一年可为国库上缴白银八十万两。可自两年前,李荣尚书的一位门生出任云州盐铁司主官后,盐税收入,竟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只上缴了不到五十万两。但据小女子所知,云州的盐价,这两年非但没降,反而涨了一成。”
她的声音平静,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陈启明古井无波的心湖。
“再看这沧州。沧州盛产丝绸,商税历来是朝廷大宗。可自从陈敬御史的内侄,调任沧州织造局后,上缴的商税,竟也凭空少了三成。但沧州的绸缎,在京城的价格,却是一日高过一日。”
苏清婉一页一页地翻过,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据,被她清晰地呈现在陈启明眼前。她没有用任何煽动性的词语,没有指责,没有谩骂,只是在陈述事实,陈述那些冰冷的、隐藏在官方文书之下,却足以说明一切的数字。
陈启明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的脸色,由最初的平静,转为凝重,再转为震惊,最后,化为一片铁青。他死死地盯着那些数字,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作为一个言官,他可以不畏强权,可以弹劾百官。但他赖以判断的,是朝堂的法度,是圣人的教诲。他从未想过,有人能用这样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方式——数据,将一桩桩贪腐大案,如此直观、如此无可辩驳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看到,无数民脂民膏,正通过这些数字的漏洞,被一只只看不见的黑手,疯狂地吸食,流入了那些国之蛀虫的私库。
苏清婉将所有账目展示完毕,静静地将账册合上。
她站起身,对着陈启明,再次深深一拜。
“王大人,学生一介女流,不懂朝堂大义。只知救死扶伤,实业兴邦。然,国之蛀虫不除,我等做得再多,亦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字地敲在陈启明的心上。
“王大人为国之言官,掌纠劾百司之重任。孰是孰非,孰忠孰奸,想必大人心中,已有一杆明镜台。”
说完,她再不言语,对着柳神医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若兰,安静地离开了棋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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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明独自一人,在那个雅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桌上的茶,早已冰冷。棋盘上的棋局,也早已被遗忘。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苏清婉最后的那几句话,和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鄙夷的“商贾之术”,竟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洞察国朝的沉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一直效力的上司,敬重的同僚,背地里,竟是如此一群窃国之贼!
傍晚,他终于起身,离开了棋馆。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他将自己关在值房内,点亮了油灯。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写那些辞藻华丽、却空洞无力的弹劾奏章。
而是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李荣。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个与太后集团关系密切,且与那些税收漏洞有关联的官员名字,被他一一列出。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凶险,他只知道,从他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他便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战场。身为言官的风骨与责任,让他,别无选择。
太后集团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政治堡垒,在这一夜,被一个固执的清流,从内部,悄然凿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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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棋馆的马车上。
若兰看着苏清婉,满心敬佩:“小姐,您就这么肯定,那陈启明,会按您的想法去做?”
“会的。”苏清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笃定,“因为我给他的,不是要求,而是他身为御史,毕生追求的真相和正义。”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车帘,望向了皇城的方向,那里,坐落着一座比都察院更加巍峨、更加难以撼动的山峰。
“一个陈启明,还不够。”
“若兰,”她轻声吩咐,“备一份重礼。明日,我要亲自去拜访一个人。”
若兰心中一动:“谁?”
苏清婉缓缓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万钧之力。
“林、文、正。”
内阁首辅,百官之首,那个在朝堂之上,真正能一言而决,定下风向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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