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露气灌进衣领时,季衍之的指节在望远镜上掐出青白。
夜色浓得像墨汁,远处城墙轮廓模糊不清,唯有几只夜枭在林间低鸣,带着几分不安的预兆。
纸条上“北门集结”四个字被月光浸得发亮,他盯着那行墨迹突然笑了——虎啸帮倒是会挑地方,北门城墙年久失修,砖缝里长着半人高的芦苇,最适合藏支伪装成龙骧军的队伍。
风吹过芦苇荡,沙沙作响,仿佛某种隐秘的讯号。
“洛副官。”他转身时皮靴碾碎一截枯枝,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寂静中。
“带七个人去北门外的芦苇荡。”月光在他肩章上跳了跳,金属冷光映得他眉眼分明,“穿巡逻队的旧制服,枪套里塞木棍。”
洛槿年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闻言猛地抬头:“少帅是要——”
“引他们入网。”季衍之把地图折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塞进内袋时碰响了王佳期留的那张纸条,窸窣声微不可闻。
他指腹蹭过地图边缘那行小字“辰时三刻,等你”,声音突然低了些,“记得留活口,要问出周慕云的后手。”
洛槿年的钢盔在夜色里闪了闪,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转身时皮靴带起的风卷走一片芦苇叶,擦过季衍之的手背,凉得像王佳期昨夜塞在他掌心的那颗话梅核,还带着一丝果香。
绣楼的铜铃铛在檐角晃了两下,王佳期扶着窗棂站直。
夜风穿过窗缝,吹动她袖口细密的绣线,泛起一阵微微的痒意。
周慕云的请帖还攥在手心,烫金的“白露堂”三个字硌得掌心生疼——婚礼前一日请准新娘赴密会,这戏码唱得倒周全。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珍珠发簪,镜中映出窗下那株老梅树的影子,枝桠正好遮住绣楼的排水口。
昨夜她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墙皮蹭破了手肘,现在还火辣辣地疼,指尖轻轻一碰便泛起刺痛。
白露堂的门帘是玄色织金的,掀开时带起一阵沉水香,混着檀木案几散发出的陈旧气息。
王佳期缓步而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慕云站在八仙桌后,茶盏里浮着两片碧螺春,他身后挂着幅《寒江独钓图》,画中渔翁的斗笠压得低低的,仿佛也在窥视屋内的动静。
“王小姐。”周慕云推过一个青瓷酒瓶,瓶口封着朱红蜡印,声音温和如常,“令尊当年在天津卫时,最爱的就是这二十年的女儿红。”他的手指在瓶身上敲了敲,瓷器相击发出一声清响,“我让人从苏州老宅挖出来的,今日特为你开。”
王佳期的指尖刚碰到酒瓶,就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像是毒药混合着酒香渗入鼻腔。
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突然捂住心口,瓷瓶在桌面滑出半寸:“周会长见谅……”她的额头沁出薄汗,喉间泛起一阵反胃的酸涩,“许是前日受了风,闻到酒气就犯恶心。”
周慕云的瞳孔缩了缩,又很快浮起笑:“是我考虑不周。”他伸手要收酒瓶,王佳期却先一步将酒杯推到桌边,杯底磕在木纹上发出轻响——正好挡住了他要按的位置。
目光扫过墙上的画时,她瞥见画框边缘有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装作整理袖口的模样凑近,指甲轻轻一挑,画轴背面的蜡封裂开条缝,里面裹着的胶卷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回廊的青石板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踩错了位置。
王佳期心头一紧,抬眼望去,只见窗外隐约闪过一抹黑影。
她缓缓转身,狐九的影子已经贴在廊柱上,如同暗夜里的一道裂缝。
他穿件青布短打,腰间挂着的柳叶刀在月光下泛冷,刀鞘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你昨晚塞给周会长侍女的名单,是假的。”他低声说,语气里透着压抑的怒意。
王佳期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浮起笑:“狐九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她往前半步,绣鞋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布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那你说,我要是日本人,会让周会长的人发现假名单?”
狐九的喉结动了动,刀柄上的红绳被他攥得发皱:“你到底是谁?”
“和你一样。”王佳期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疲惫,“困在局里的棋子。”她伸手碰了碰他腰间的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周慕云给过你什么?承诺?金条?还是……”她指腹划过他耳后那道旧疤,疤痕粗糙,像是经年旧伤,“替你报灭门之仇的机会?”
狐九的呼吸突然重了。
王佳期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极了老家后山上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全是暗礁。
“我劝你。”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刀鞘撞在廊柱上发出闷响,金属与木头的撞击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别碰那幅画。”
话音未落,人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只留一片被他带起的风,卷走了王佳期脚边半片银杏叶。
此时,在芦苇荡深处,季衍之蹲在土坡后,望着二十步外那支“龙骧军”队伍——帽徽歪了半寸,绑腿系得松松垮垮,连走队列时的步伐都参差不齐。
露水顺着裤管往上爬,湿冷贴着皮肤蔓延。
“点火。”他对着怀表吹了口气,指针刚指到辰时三刻。
空气中飘来潮湿的草腥味。
洛槿年的火柴“噌”地亮起,芦苇丛里顿时腾起两堆篝火,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荒野。
假龙骧军的领头人挥了挥手,队伍明显加快了脚步,有人甚至小声骂道:“他娘的可算等到了……”
季衍之摸出腰间的信号枪,对着天空扣动扳机。
红色信号弹划破晨雾的瞬间,芦苇荡里炸起一片喊杀声。
洛槿年的“巡逻队”撕掉伪装,黑洞洞的枪口顶在敌人后颈;敢死队从两侧包抄,刺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光。
那个领头的刚要掏枪,就被季衍之一脚踹翻。
他揪着对方衣领扯到篝火边,火光照亮对方肩章——竟是虎啸帮的三等喽啰,染了层龙骧军的蓝漆。
“周慕云给你们什么好处?”季衍之的指节抵着对方下巴,声音冷得像铁,“说,说了留你全尸。”
喽啰的裤裆瞬间湿了一片,他哆哆嗦嗦摸出怀里的油布包:“计……计划书!周会长说拿到龙骧军布防图就升我当堂主……”
季衍之撕开油布的手顿了顿。
泛黄的纸页上,“虎啸帮-商会联合行动”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翻到最后一页,瞳孔突然收缩——上面赫然画着白露堂的结构图,标注着“后堂暗室,藏胶卷”。
同一时刻,白露堂的烛火突然熄灭。
王佳期的手指刚碰到胶卷,后颈就泛起寒意。
周慕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浸在冰里的刀:“王小姐好手段,连我书房的暗格都找得到。”
她缓缓转身,看见周慕云手里的匕首,刀刃上还沾着烛油,反射出微弱的月光。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胸前的玉佩上——那是块羊脂玉,雕着“文昭”二字。
“周文昭的儿子。”王佳期笑了,声音清脆如银铃,“当年清廷覆灭时,你父亲抱着玉玺投了护城河。”她举起胶卷晃了晃,胶卷在她掌心投下细小的阴影,“你以为装成日本人就能报仇?可你藏的这些军事部署图,分明是要卖给关东军。”
周慕云的脸瞬间惨白。
他握紧匕首的手在发抖,刀尖戳破了绣着樱花的袖口:“你……你怎么会知道……”
王佳期的指尖轻轻划过胶卷,冰冷光滑的材质让她想起昨日季衍之递来的那枚铜钉。
“你父亲投河前,给我师父写过封信。”她往前半步,离匕首的寒光只有三寸,“周会长,你说……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怀里的炸弹引信快?”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周慕云的目光闪了闪,王佳期趁机把胶卷塞进袖口。
她望着他扭曲的脸,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该担心的,从来不是我。”
马蹄声撞破晨雾的刹那,周慕云的匕首终于刺来。
王佳期侧身避开,袖中那枚从狐九刀鞘上摸来的铜钉“叮”地落在地上——那是她昨夜在绣楼外埋下的信号。
远处传来龙骧军的号角声,混着季衍之的喊杀声,像把烧红的刀劈开了黎明。
王佳期望着周慕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突然想起季衍之昨夜在地图上按的那道指痕——此刻,那道指痕正在她的心跳里,一下一下,敲着属于他们的节奏。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