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王佳期正对着铜镜理鬓角。
铜盆里的水浮着几片薄荷叶,是她昨夜特意放的——虎啸帮的药庐总飘着腥甜的鸦片味,她需要这点清苦气压一压喉间的腻味。
窗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玉儿掀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露水:小姐,前院传话,陆先生高热昏迷了。
王佳期的手顿在银簪上。
铜镜里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旋即又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叩了叩妆匣边缘——这是她昨晚与季衍之约定的计划启动暗号。
昨夜他问你准备好了吗时,她摸着装药粉的小瓶,心里早把陆天佑可能的病症过了三遍:虎啸帮最近在码头截了批东洋货,那箱子里漏出的红锈味,分明是含汞的火药。
长期接触的人,高热、谵妄、浑身发颤,正是汞毒入体的征兆。
去把针盒和那罐枇杷蜜带上。她起身理了理月白衫子,袖中微型刀片硌着腕骨,再让人备碗温茶,要加三钱甘草。
虎啸帮的书房飘着浓烈的艾草味。
陆天佑歪在檀木榻上,额角敷着的毛巾早被冷汗浸透,原本梳得油亮的分头此刻黏成一绺绺,像团浸了水的墨。
四个穿短打的帮众守在门口,刀把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见王佳期进来,为首的掀了掀眼皮:陆先生的病,连刘先生都治不了,你个女娃娃能有什么法子?
王佳期没接话,先探了探陆天佑的脉。
指腹刚贴上腕间,就被烫得缩了缩——脉跳得像擂鼓,重按下去却虚浮得很,正是汞毒攻心的脉象。
她解开针盒,取了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按住他的肩。
那帮众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按住陆天佑。
银针精准刺入风池穴时,榻上的人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
王佳期的手稳得像钉在那里,直到银针没入半寸,才缓缓转动针尾:把药汤端来。
玉儿捧着青瓷碗过来,药香混着艾草味在屋里漫开。
王佳期捏着陆天佑的下巴灌药时,他突然睁开眼,瞳孔里布满血丝,像头被激怒的狼。
她手一松,药汁顺着他下颌淌到衣领,染湿了月白中衣——正好露出领口半枚铜扣,那是她昨夜在他换衣时瞥见的,扣眼处有极细的丝线,分明是夹层的暗扣。
咳......陆天佑剧烈咳嗽起来,手却突然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节因用力泛白:你早知道我中了毒?
王佳期垂眸看他紧扣的手,腕骨被捏得生疼,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慌乱:我在西洋学过些粗浅医术,见陆先生的症状像极了......像极了家乡治过的汞毒。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领口的铜扣,陆先生近日可接触过红锈味重的东西?
陆天佑的手慢慢松开。
他盯着王佳期,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难怪季衍之把你藏得紧。他撑着坐起来,中衣滑下肩头,那枚铜扣在晨光里闪了闪,刘先生说我这病得养三个月,你用了什么法子?
针引毒,药化淤。王佳期退后半步,把针盒收进怀里,但要去根,得每日辰时、申时各扎一次针。她顿了顿,又补了句,陆先生若信不过我...
信。陆天佑扯过被子盖住胸口,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的针盒,从你敢单枪匹马闯我虎啸帮开始,我就信了。
营地里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季衍之把望远镜重重搁在桌上,玻璃镜片撞得咔一声响。
蓝北烟正用茶盏拨着地图上的红签,见他动怒,慢悠悠道:少帅,急什么?
杜余怀那点残党,总得让他们先咬钩。
蓝叔,季衍之捏了捏眉心,昨夜佳期发信号弹时,杜余怀的人在东山口截了我们两车弹药。他抽出把军刀划开地图边缘,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查了,那批弹药里掺了哑弹——是杜余怀的老部下赵大麻子干的。
冉鸣浩拍着桌子站起来:少帅,我带队去端了赵大麻子的窝!他腰间的驳壳枪撞在桌角,发出闷响。
季衍之按住他的肩膀,军靴在地上碾出个浅痕:要端,但不是现在。他指腹敲了敲地图上虎啸帮外围的标记,放消息说我要调走三营,让赵大麻子以为我要收缩防线。
你带二十个弟兄,扮成逃兵,混进虎啸帮的货队。
蓝北烟的茶盏顿在半空:少帅是要......
借虎啸帮的刀,剁了杜余怀的爪牙。季衍之扯松领口,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更要紧的,是给佳期争取时间。
昨夜她站在山巅举信号弹时,月光落在她发间,他隔着望远镜都能看见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像只随时要振翅的雀儿。
暮色漫进书房时,陆天佑靠在软枕上打盹。
王佳期装模作样地收拾针盒,目光却落在他搭在榻边的中衣上——那枚铜扣的丝线被她早晨灌药时蹭松了,此刻正微微翘着。
她蹲下身,假装捡掉落的银针。
指尖刚触到中衣,陆天佑突然翻身,手臂压在衣服上。
王佳期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正撞进他半睁的眼——哪里是睡着,分明在试探。
王小姐很喜欢我的中衣?陆天佑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嘴角却勾着笑。
王佳期把银针别进发间,指尖轻轻戳了戳自己鬓角:陆先生的衣料好,我想着给父亲也裁一件。她退到案前倒茶,茶盏里的水面映出陆天佑的倒影——他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系中衣纽扣,那枚铜扣在指缝间一闪而过。
直到更鼓声敲过三更,王佳期才摸到机会。
陆天佑被狐九请去前院议事,书房只留两个守夜的帮众,正凑在炭盆边打盹。
她摸出微型刀片挑开铜扣,夹层里果然有张泛黄的纸,墨迹是新的:大正八年十一月廿三,大阪丸载火炮廿门,于旅顺港交接。
王佳期的手在发抖。
她摸出怀里的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这是她特调的药粉,撒在纸上能让墨迹在三日后自动淡化。
等陆天佑发现密令不见时,龙骧军早把火炮截了。
窗棂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迅速把密令塞进袖中,刚扣好铜扣,就见狐九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那影子在门口停了片刻,又慢慢移开。
王小姐好兴致。狐九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王佳期掀开窗帘,月光里他抱着刀倚在廊下,刀鞘上的红绸被夜风吹得翻飞:陆先生的医书有趣,我多看了会儿。她举起手里的《千金方》,书页间夹着的薄荷叶沙沙响。
狐九没接话,转身往院外走。
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一声——那是王佳期今早撒的香灰,用来标记监视者的脚印。
月光下,他的脚印直往陆天佑的住处去,没有绕到她窗前。
次日卯时,林素娥提着菜篮来送早膳。
竹篮里的青菜底下压着块豆腐,王佳期把密令卷成细条,塞进豆腐中央的小孔。
林素娥低头系篮绳时,耳坠子晃了晃——那是她们约定的已接收暗号。
小心路上的野狗。王佳期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糕,前儿见有狼崽子在巷口转悠。
林素娥点头,提着篮子往巷口走。
王佳期站在院门口,看她转过三个街角,又绕到卖糖人的摊前——那是她们约好的安全路线。
可第四遍绕到米铺时,她注意到街角的青砖墙后,有片藏青布角晃了晃——是虎啸帮的短打装扮。
晨雾里飘来糖画的甜香,王佳期舔了舔唇,指尖却掐进掌心。
她望着林素娥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季衍之在望远镜里对她颔首时,帽徽闪得像颗星。
此刻那星子还在山巅亮着吗?
或者,已经跟着冉鸣浩的逃兵队,悄悄摸进了虎啸帮的地盘?
巷口的糖画摊传来孩童的笑声,王佳期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氰化物还在,可这次,她希望永远用不上。
林素娥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王佳期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身,正见狐九抱着刀站在阴影里,刀鞘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盯着她,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王小姐总盯着巷口,是在等谁?
王佳期摸出颗薄荷糖含进嘴里,甜中带苦的滋味漫开:等陆先生的早膳。她指了指林素娥消失的方向,林姐去买最新鲜的鲫鱼了。
狐九没再追问,转身离去。
王佳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刀鞘上的红绸,和昨夜青砖墙后的藏青布角,有根极细的丝线连在一起——像根看不见的绳,正牵着林素娥,往某个陷阱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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