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期的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盘发的丝绦。
城南药铺的灯笼在巷口晃出一团橘红,她摸了摸贴胸的袖套,那上面的字迹被体温焐得发烫——二十箱三八式步枪的交接时间、地点,还有周慕云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刻在她皮肤上。
药铺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林素娥的手伸出来,腕间银镯轻响。
王佳期侧身闪进去,门闩落下的瞬间,药柜里飘出浓烈的艾草味。
林素娥的手指在她腰间一按,王佳期会意地掀起衣襟,将袖套抽出来塞进对方掌心。
确认过了?林素娥借着烛火扫过袖套,指尖在鸭绿江口四个字上顿了顿。
狐九提醒陆天佑带人过来,我抄完就跑。王佳期扯松领口,喉咙里像塞了团火,他还说我用了安息香粉——可能之前在茶馆被他闻出来了。
林素娥将袖套折成小块,塞进药碾子底下的夹层。
她抬头时,烛火在镜片上晃出冷光:明天你以陪嫁名义进主堡,陆天佑要的苏家小姐规矩,你得做足。她从药柜深处摸出个红漆针盒,这里面有微型刀片,还有虎啸帮的蜡封印章,替换文件时用得上。
王佳期接过针盒,盒盖内侧的铜纹硌着掌心。
她知道,所谓陪嫁物品不过是幌子,陆天佑早把她当人质扣着,就等联姻那日把龙骧军的情报网连锅端。
可她要的,是陆天佑书房里那幅日军武器运输路线图——那上面标着从朝鲜半岛到北疆的所有暗线。
次日卯时,王佳期的马车停在虎啸帮主堡门前。
门楼上的铜铃被风撞响,她扶着玉儿的手下车,绣花鞋尖刚沾地,就听见门内传来陆天佑的笑声:苏小姐来得早,可是等不及要做我陆家的少夫人了?
她抬头,陆天佑穿月白杭绸长衫,手里摇着湘妃竹扇,眼角的笑纹像刀刻的。
王佳期垂眸福了福身,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父亲说陪嫁衣物要亲自过目,免得委屈了陆先生。她的目光扫过门廊下的守卫,六个精壮汉子,腰间都别着勃朗宁。
主堡的绣楼里,玉儿捧着红木妆匣站在廊下,王佳期掀开锦被时故意哎呀一声:这绣工不对,我带来的百子千孙被该是苏绣的并蒂莲。她转身对守在门口的喽啰笑道:麻烦通传一声,我想去老爷书房找幅旧样儿。
喽啰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转,终究没敢拦。
王佳期踩着木梯上楼时,耳尖动了动——楼下传来算盘珠子响,是账房在盘货;东边偏厅有留声机放《夜来香》,是陆天佑最爱的曲子。
她摸了摸袖中针盒,在书房门前停住,指尖在门框上轻轻一叩。
门锁是铜制的暗簧锁,王佳期从针盒里挑出最细的刀片,顺着锁眼插进去。咔嗒一声,锁舌缩回的瞬间,她心跳漏了半拍——檀木书桌上摆着个描金漆盒,盒盖没关严,露出半卷泛黄的羊皮纸。
她冲过去掀开盒盖,果然是那张运输路线图。
地图边缘用朱砂标着关东军特勤部,沿线的交接点密密麻麻:鸭绿江口、长白山密道、牡丹江支流......她迅速从针盒里取出假图,那是林素娥用虎啸帮专用的竹纸画的,连折痕都和原图分毫不差。
替换的动作刚做到一半,楼下的留声机突然停了。
王佳期的手指在图上顿住。
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是陆天佑的千层底布鞋,每一步都踩得楼板吱呀响。
她猛地合上漆盒,转身要往门外走,却见门框上的铜环晃了晃——门被从外面扣住了。
苏小姐在我书房,可是找什么宝贝?陆天佑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裹着刺。
王佳期背对着门,掌心全是汗。
她摸到身后的博古架,指尖勾住个青瓷花瓶的底座——如果被抓住,至少能砸了这张图。
可下一秒,她听见锁眼转动的声音,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原是看这幅《松鹤图》。她转身时已换上娇憨笑意,手指虚虚点着墙上的字画,陆先生这墨宝,比我父亲收藏的可精神多了。
陆天佑的目光扫过书桌上的漆盒,又落在她攥着针盒的手上。
他摇着扇子走近,竹骨几乎要戳到她鼻尖:苏小姐的针盒倒别致,不如借我瞧瞧?
王佳期把针盒递过去,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腔。
针盒里的微型印章压着块薄荷糖,那是她特意放的——若陆天佑打开,必然先被糖纸吸引。
果然,陆天佑掀开盒盖,目光在糖块上顿了顿,随即合上递回:小姐家的玩意儿,倒比我们这些大老粗精致。
楼梯下突然传来枪声。
陆天佑的脸色骤变,扇骨啪地收拢。
他盯着窗外冲天的火光,对门外吼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转身时却又朝王佳期笑:小姐受惊了,我去去就来。
王佳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这才扶着书桌坐下。
她摸出怀里的丝帕擦汗,丝帕角沾着刚才碰倒的砚台墨汁,在帕子上洇出团黑渍——像极了虎啸帮的帮徽。
城外演武场,季衍之的军靴碾过满地弹壳。
杜余怀策划的刺杀演习刚进行到第三轮,所谓的刺客就举着冒烟的驳壳枪从草垛后冲出来。
季衍之站在靶台前,军装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下狰狞的旧疤——那是他故意暴露的破绽。
少帅小心!副官洛槿年的吼声混着枪声炸响。
季衍之侧身避开第一颗子弹,第二颗擦着他耳尖飞过。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勃朗宁,枪声比刺客的快了半拍——子弹穿透刺客手腕,枪当啷掉在地上。
把人捆了。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目光扫过人群中脸色发白的杜余怀,演习就是实战,敢伤长官的,按军法处置。
行刑队的枪声响彻山谷时,季衍之摸出兜里的望远镜。
山脚下,陈掌柜的马车正往虎啸帮方向赶,车篷里露出半截木箱,印着大日本制的字样。
他勾了勾嘴角,翻身上马:赤焰队跟我来,截货。
陈掌柜的马车在山路上被截住时,他正擦着额角的汗。
季衍之的马刀挑开篷布,二十箱三八式步枪的枪托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陆天佑给的货?季衍之的声音像淬了毒。
陈掌柜扑通跪下,肩头的血把青布衫染成暗红——季衍之的箭射穿了他的肩胛骨。少帅饶命!
我就是个跑腿的,这批枪是要送虎啸帮的!他磕头如捣蒜,真的!
陆天佑说...
说什么?季衍之的马靴踩住他的手腕。
说要在联姻那日,用这些枪围了龙骧军驻地!陈掌柜的哭腔带着颤音,求少帅饶我这条命......
季衍之抽出马刀割断他的绳索,刀尖挑起他下巴:去告诉陆天佑,货,我截下了。”
“人......他突然收刀入鞘,留着给王小姐当见面礼。
王佳期回到别院时,天已经擦黑。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山巅,点燃那支特制香烟——青烟笔直冲上夜空,像根银线。
这是她和季衍之约定的信号,只要看到,龙骧军的先头部队就会开始行动。
月光漫过窗棂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
转身的瞬间,心跳漏了半拍——季衍之站在阴影里,肩章上的银星闪着冷光,军装下摆沾着草屑,却掩不住眼底的灼热。
这次......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月光落在他眉骨上,将阴影切成两半,我们并肩作战。
王佳期望着他,喉头发紧。
风卷着野蔷薇的香气扑进来,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混着远处传来的军号声。
季衍之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珍珠簪上——那是今早她进主堡前特意戴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耳垂,又停住。
山脚下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是龙骧军的先头部队到了。
季衍之侧耳听了听,转头时眼里有星火在跳:他们来了。
王佳期望着他被月光镀亮的侧脸,忽然伸手按住他腰间的枪套。
那里还留着刚才截货时的硝烟味,混着他身上的松香,像团烧不尽的火。
她张了张嘴,却听见他低声问:怕么?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远处的火光映得两人影子交叠。
王佳期望着他眼底的自己,忽然笑了:有你在,怕什么。
山巅的信号弹咻地冲上夜空,炸开一片璀璨的红。
季衍之的手覆上她按在枪套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拿手术刀和微型刀片磨出来的。
他望着她被火光映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终于说出那句在心里绕了百转的话:佳期......
窗外传来玉儿的脚步声,王佳期迅速抽回手,转身整理案上的茶盏。
季衍之退到阴影里,军帽檐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小姐,晚膳备好了。玉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佳期应了声,回头时,季衍之已经不见了。
窗台上落着片野蔷薇花瓣,还沾着晨露般的月光。
她捡起来夹在书里,指尖触到书页间那张假的运输路线图——墨迹未干,却已带着几分底气。
夜风穿过窗棂,吹得烛火摇晃。
王佳期望着窗外渐起的尘烟,听见远处传来龙骧军的口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那里面藏着林素娥今早塞给她的氰化物——但此刻,她忽然觉得,或许用不上了。
月光漫过整座宅院,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佳期站在窗前,望着山脚下如潮水般涌来的龙骧军,耳边又响起季衍之的话:这次,我们并肩作战。
她笑了笑,转身走向内室。
床头的留声机里,不知何时放上了《天涯歌女》,周璇的嗓音甜得像蜜: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月光漏进来,在地上铺成条银路。
王佳期踩着银路走到桌前,打开那个红漆针盒。
微型刀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旁边的薄荷糖还裹着糖纸,像颗未拆封的子弹。
她合上针盒,抬头望向窗外。
山巅的火光里,季衍之的身影清晰可见,正举着望远镜朝这边望。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微微颔首,军帽上的帽徽闪了闪,像颗不落的星。
王佳期摸出怀里的信号枪,对准夜空扣动扳机。
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尾焰冲上云霄,在夜幕中炸成一朵花。
山脚下,龙骧军的冲锋号响了,马蹄声如雷,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她转身走向门口,裙裾扫过满地月光。
门外,玉儿举着灯笼站在阶下,灯笼上的陆字被风吹得摇晃。
王佳期理了理鬓角,接过灯笼,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去前院,我要看看陆先生收到贺礼时的脸色。
灯笼在她手中摇晃,将影子投在青石板上。
远处,季衍之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传来,清晰得像在耳边:佳期,我来了。
王佳期望着远处如火龙般蔓延的火光,忽然加快脚步。
她知道,这一夜,属于他们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或许等打完这一仗,就能好好说了。
月光漫过整座北疆的山山水水,将两个身影的影子叠在一起,越拉越长,越拉越远,直到融入那片翻涌的火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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