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潜龙欲入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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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雪消融殆尽,国子监的老梅终于绽出第一朵花苞,雪停后的国子监弥漫着松木燃尽的焦香。韩子都抱着补录完的《齐民要术》走过长廊,袖口还沾着新研的墨香。

昨夜他在西斋抄书时,忽闻窗外有人轻诵:“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那声音像极了刘祭酒的论调,却又带着几分沉郁。

暮色浸染藏书阁时,刘祭酒忽然出现在西斋门口。老人手中握着半卷残旧的《阴符经》,扉页上“性有巧拙,可以伏藏”八字被朱砂圈得通红。

“子都,过来。”刘祭酒的声音像陈年古卷,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刘祭酒的青毡帘在风中掀起一角,老人正对着窗棂擦拭文庙祭器,铜爵内壁映出韩子都微怔的面容。案上茶盏腾起白雾,熏得墙上“忠孝节义”的匾额有些模糊。

韩子都注意到老人案头摆着半封家书,落款处“渭南”二字被水渍晕开,想起八年前雪夜那袭温暖的狐裘——正是刘祭酒用自己的俸银换钱,才让他免于冻死在朱雀街的残雪里。

“三皇子前日又来听经筵。”刘祭酒指尖摩挲着铜爵纹路,“他问起《周礼·泉府》时,目光总往你扫雪的方向飘。”

“先生曾说,我目如点漆,当有读书缘。”他垂首看着砚台里的残墨,“如今书读了,缘却成了劫。”

刘祭酒轻叹,眉间皱纹如古书折痕:“缘起缘灭,皆非人力可为。”言罢,目光投向窗外,老梅枝头的花苞在斜阳下泛着微光。

刘祭酒将《阴符经》推到他面前:“老朽在国子监做了三十年祭酒,见过太多锋芒毕露的少年。”老人浑浊的目光掠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明日老朽就去找赵司业,调你去膳房管仓。”刘祭酒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攒够盘缠便回渭南老家,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

碎银搁在松木案上,映出韩子都紧抿的嘴角。他忽然想起八年来在藏书阁偷读的《商君书》,那些刻在竹简上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此刻在耳畔震得发麻。

话音未落,赵司业的咳嗽声从廊下传来。这位素日冷峻的老者竟破例携了壶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陶盏里晃出细碎光影:“刘公总说藏拙,却忘了‘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斟酒时,袖口露出半道伤疤,那是当年直言进谏被廷杖的痕迹,“子都通读三藏经史,难道要学寒蝉终老书斋?你以为藏拙就能避祸?”

窗外老梅的影子在墙上晃成利剑。赵司业忽然放软声音:“子都,你看这国子监的琉璃瓦,看着光鲜,底下多少泥胎瓦片被压在最底层?”他忽然抓住韩子都的手腕,枯瘦指节捏得少年生疼,“你以为老朽不知道你每晚在庑房抄书?那些‘韩子都曰’的批注,比六部堂官的奏疏还锋利!”

韩子都猛地抬头,烛火在瞳孔里晃成两簇惊惶的火苗。八年来他用草灰磨平掌纹,故意在扫雪时摔碎墨砚,甚至装出畏光的样子避开皇子目光,却不想连最深的夜里写的批注都被看在眼里。

“二位先生可知,”韩子都忽然开口,指尖抚过《周礼》注疏中“以土圭之法测土深”的句子,“昨日补录《齐民要术》,发现其中‘盐铁’篇缺了三页。”话音未落,赵司业和刘祭酒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微动。

暮风卷着梅香扑进窗棂,韩子都想起李承煜那日解下的蟒纹大氅,伽楠香里混着的分明是龙涎香的味道。他忽然明白,有些局从他八年前便已注定,从来不是躲在西斋抄书就能避开的。

“子都,你既察觉此事,可知其意?”刘祭酒目光如炬,穿透窗棂薄雾,“盐铁之政,关乎国本。缺页非偶,或是有人暗中操弄。你若涉入其中,老朽恐无力再为你添一瓦之庇。子都,你心志虽高,但此局深不可测,切莫让书生意气,误了性命,老朽惟愿你平安。”刘祭酒语重心长,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奈与担忧。

韩子都指尖摩挲着《阴符经》上被朱砂圈红的“伏藏”二字,烛火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刘祭酒的碎银在案角泛着冷光,与赵司业壶中琥珀色的酒液形成诡异的对峙。窗外,老梅的花苞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预示着某种即将破局的力量。

“先生可知,”韩子都忽然抬头,琥珀色瞳孔里跳动着烛火的微光,“八年前在朱雀街,若不是您用狐裘裹住我,此刻不过是黄土下一具冻毙的枯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读书人的命,不该只用来换安稳日子。”

赵司业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枯瘦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案上的《周礼》:“三皇子为何屡屡试探你?”他给自己斟了杯酒,“陛下近年常叹‘无人可用’,而李承煜...是最像陛下年轻时的皇子。”酒液入喉,他剧烈咳嗽起来,袖口的伤疤在烛火下狰狞如活物,“他需要棋子,而你...是能在棋盘上落子的人。”

韩子都忽然想起李承煜那日在雨中说的“学问深处,亦是江湖”。他以为躲在藏书阁便能避开风波,却不知从他偷读第一本典籍开始,便已踏入了更深的江湖。

“盐铁篇缺页...”赵司业说道,“是试探,亦是邀约。若你补全注疏,便是向某些人亮明立场。”老人从案头抽出一支狼毫,笔尖饱蘸松烟墨,“子都,写吧。用你的‘韩子都曰’,在缺页处写下盐政革新之法。”

窗外,朵朵老梅悄然绽放,暗香混着墨香涌入西斋。韩子都接过狼毫,笔尖悬在《齐民要术》缺页上方,迟迟未落。他想起庑房草席下的《盐铁论》,那些被月光浸润的批注,此刻正隔着竹席灼烧着他的掌心。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赵司业忽然开口,“但伏藏不是躲藏,是蓄势。”他指向墙上“忠孝节义”的匾额,“真正的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今...时已至矣。”

狼毫终于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如同一滴墨落入深潭。韩子都写道:“盐铁者,国之大宝也。善治者,当通轻重之权,明开塞之术,使民不困于利,国不匮于用...”

烛花爆响的瞬间,窗外传来夜巡的梆子声。韩子都搁笔,看着新补的注疏渐渐晾干。

刘祭酒低声道:“明日申时,三皇子会在藏书阁赏梅。你带着《齐民要术》去,就说...西斋的书格,该透透气了。”

韩子都点头,他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夜,刘祭酒将他抱回国子监时,怀里暖融融的狐裘味道。有些缘分,从一开始便不是偶然。

残烛将尽,韩子都吹灭灯火,摸出枕下的《阴符经》。月光透过窗棂,在“潜龙勿用”四字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合上书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西斋里格外清晰。

风起了,老梅的花瓣轻轻飘落,如同一场无声的序章。韩子都裹紧青衫,手中的狼毫还带着墨香。他知道,从今夜起,那个在藏书阁扫雪的小杂役,终将走出阴影,踏上属于他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