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清醒来时,额角的纱布还带着药香。晨光透过西斋的冰裂纹窗格,在青砖上织出细碎的图案。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见案头摆着抄录工整的《孙子兵法·势篇》,新研的墨香混着松明余味扑面而来。
“子都?”他唤了一声,却见少年蜷在草席上,怀中还抱着未合页的《孙子兵法》,指尖仍抵着“奇正相生”四字,墨渍在袖口洇出小片灰蓝。陆文清起身替他盖上薄毯,目光扫过卷末“韩子都抄录于丙戌年春”的落款——字迹力透纸背,分明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忽闻廊下传来王允之的大嗓门:“子都!陆公子!刘娘蒸了枣泥糕!”话音未落,木门被撞开,少年呼道:“快些起来!昨儿演武场那仗,咱们也算共过生死了!”
陆文清扶着案几起身,指尖触到韩子都昨夜磨墨的砚台,凉意从指腹漫开:“他抄了整夜。”
王允之凑近一看,顿时咋舌:“我的天!这小楷比刘祭酒的批注还工整!子都,你这手字能卖钱了!”他伸手要拍韩子都肩膀,却在触到对方单薄脊背时蓦地收力,转而挠了挠头。
韩子都在声响中惊醒,抬头时撞上端着药盏的陆文清目光。少年递来温热的茶汤。
“谢陆公子。”韩子都喝了口茶,望着案头整齐的书卷,“势篇已抄完,我还需...”
“先吃饭。”陆文清打断他,指腹摩挲着《孙子兵法》扉页,忽然压低声音,“近日坊间传言,说你是三皇子幕僚。”
王允之啃着枣泥糕的动作顿住,眼神骤然警惕。
韩子都握着茶盏的手却稳如磐石,琥珀色瞳孔映着窗外初绽的老梅:“陆公子信么?”
陆文清盯着他眼底的清光,想起昨夜烛火下少年抄书的侧影——那身影单薄如苇,却在墨笔起落间透出千钧之力。他忽而轻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压在《孙子兵法》上:“我只信‘纸上得来终觉浅’。”
王允之突然往地上一墩,震得窗棂落灰:“管他什么幕僚不幕僚!昨儿在演武场,你们替我挡碎砚、挨枪尖,往后咱们就是过命的兄弟!”他掰下半块枣泥糕塞进陆文清手里,“尝尝?刘娘放了桂花蜜!”
陆文清望着手中油润的糕点,又看看韩子都袖口露出的草灰磨痕,忽然笑出声。这一笑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晨光里浮动的尘埃中,他忽然伸手拍了拍王允之的肩膀:“好个兄弟。”
“走!”王允之扯着两人往外走,“刘娘还煮了羊肉汤!吃完咱们去演武场——我教你们耍太祖长拳!”
王允之的粗粝手掌攥着两人手腕,像拎小鸡似的将韩子都与陆文清拽出西斋。
春末的晨光里,演武场的青石砖泛着温润的光,果然空无一人,唯有远处巡弋的甲胄士兵,钢刀在鞘中轻晃,甲叶碰撞声惊起檐下新燕。士兵的甲胄在晨雾中闪过冷光,腰间佩刀穗子上的金线绣着不同府邸的徽记——韩子都扫过几眼,认出有左相府的云纹、工部尚书府的山纹。
“瞧见没?”王允之啐掉草茎,“昨儿那仗打得痛快,今儿连杂碎们都躲清净了!”他踢开脚边半块碎砚——正是昨夜周明远掷出的那块,砚角缺口处还凝着暗红血迹。
“蹲下!”王允之像模像样地摆出架势,粗麻短打下的肌肉块随动作起伏,“昨儿刘祭酒说,扎马步要像老梅生根,任他风吹雨打——”
陆文清按住腰间玉佩,苦笑着屈膝。他靛青襕衫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余光瞥见韩子都的脊背绷得笔直,洗得发白的青衫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如刀削。
远处传来梆子声,巡夜士兵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陆文清望着韩子都被晨光照亮的侧脸。
晨雾渐散,演武场的青石砖上,三道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韩子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王允之的呼吸、陆文清的衣袂声叠在一起,竟像一曲未成文的战歌。
“该练刀了。”王允之拍拍膝盖站起身,袖中滑出半卷《孙子兵法》,“今日教你们‘兵者,诡道也’——”
话音未落,韩子都咧嘴笑道:“先说好,我这把刀可是专砍阴谋诡计的!”
陆文清摇头轻笑,指尖抚过腰间玉佩。演武场的风卷起碎雪,掠过三人肩头。韩子都望着远处国子监的大门,想起李承煜说过的“学问深处,亦是江湖”。
“起势——”王允之的大喝惊飞檐下寒鸦,三把木刀在晨风中划出不同的弧度。韩子都的刀势最缓,却暗含章法;陆文清的刀带着书卷气,却进退有度;王允之的刀势如雷,每一刀都带着破风之声。
这一日的演武场,看似平静,却在三人的刀光剑影里,埋下了更深的羁绊。
木刀相击声渐止,王允之收刀而立,粗麻布短打已被汗水浸透,却仍咧嘴笑着用刀柄蹭去鼻尖汗珠。韩子都将木刀插回兵器架,指尖触到架上残留的昨日混战痕迹——那道被石锁砸出的凹痕里,还嵌着半片染血的书页。
陆文清解下腰间玉佩搁在石案上,靛青襕衫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洇出暗纹,却仍端着世家公子的矜贵气度,用袖口轻轻擦拭木刀上的雾气。“该叫‘兵者,累道也’才对。”他喘着气调侃,目光扫过演武场角落的巡弋甲士,那些缀着左相府云纹徽记的甲胄在微光中泛着冷芒,“比读《尚书》累十倍。”
王允之闻言大笑,声如洪钟震得檐下残雪簌簌坠落:“明日再练‘背水一战’!保管你读完《春秋》也能耍得动刀!”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孙子兵法》,粗粝的指腹抚过被晨露打湿的书页,忽然抬眸望向国子监大门方向——那里影影绰绰晃过几个锦衣身影,腰间玉佩流苏在风中划出冷冽弧线。
远处传来的刘大娘喊声:“子都!允之!陆公子!快来膳房!新煮的羊肉汤——”
“刘娘喊咱们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