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演武场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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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三刻的演武场笼在铅云之下,青石板上未褪的潮气混着铁锈味蒸腾而起。韩子都垂手立在斑驳的兵器架旁,青铜剑鞘的饕餮纹正抵着他突突跳动的穴位。

三十步开外,王允之将三百斤石锁抡出浑圆轨迹,破空声惊起檐角白鹭,却在砸地瞬间被马蹄般的脚步声碾碎——周明远领着五十余锦袍子弟踏碎水洼而来,金丝蹀躞带扣击玉珏的脆响,竟压过了渐起的雨声。

为首的周邦彦晃着腰间玉珏,目光扫过王允之古铜色的脊背:“杂役果然好大的口气,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陆文清抱着《六韬》善本站在远处廊下,靛青襕衫外罩着防雨的油布。他冲韩子都微微颔首,指尖却悄悄攥紧了书卷;《六韬》善本的绢面在油布下泛着幽蓝。雨丝掠过他新裁的竹纹襕衫,倒将那句“凡兵之道,莫过于一“的批注衬得愈发凌厉。少年书生冲韩子都微微颔首,袖中却漏出一线铜光——那是刘祭酒给他的报晓哨,此刻正硌着他掌心的薄茧。

“开始吧。”周明远甩袖退到一旁,示意兄长动手。

周邦彦冷笑一声,率先挥拳攻向王允之。却见少年不躲不闪,竟以胸口硬接这记重拳。闷响过后,周邦彦惨叫着后退三步,手腕发麻——王允之的肌肉硬如铁石,反震得他虎口开裂。

“就这点力道?”王允之抹了把鼻尖的雨水,“当年我在膳房扛两百斤粮袋,可比你这拳头舒坦多了!”话音未落,他跨步上前,铁塔般的身躯撞向周邦彦。世家公子被撞得倒飞出去,摔在兵器架上,疼得龇牙咧嘴。

围观的世家子弟哗然。周明远脸色铁青,冲身后众人使眼色:“一起上!别让这杂役坏了咱们的体面!”几十余人轰然应诺,抄起架上的长枪、棍棒,如恶犬般扑向王允之。

韩子都瞳孔骤缩,不及思索便抄起墙上的青铜剑鞘砸向最近的周明远。剑鞘与木棍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响。他虽不通武艺,却记得《礼记·射义》中“发而不失正鹄”的要领,专挑对方手腕、膝盖等薄弱处攻击。

陆文清也从廊下加入了这场混战;他挥舞着《六韬》书册,硬接下一记扫堂腿,书角划破对手脸颊,溅出的血珠染红了“兵者,国之大事”几字。

“子都!当心!”王允之的怒吼混着雨声传来。韩子都转身时,只见周明远握着半块碎砚砸来,尖锐的砚角直奔他面门。千钧一发之际,陆文清扑过来用肩膀撞开他,碎砚擦过陆文清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陆公子!”韩子都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嗅到对方衣襟上混着的墨香与血腥气。陆文清却扯出染血的笑,从怀中掏出枚铜哨猛地吹响——那是刘祭酒给他的信号,一旦事急,便召唤演武场值宿的护卫。

然而哨声未落,异变陡生。周邦彦不知何时绕到王允之身后,手中长枪狠狠刺向少年后腰。王允之听得破空声,本能侧身避开,枪尖却还是划破他的肋下,顿时血如泉涌。他怒吼着抓住枪杆,竟硬生生将其拧成麻花状,吓得周邦彦连连后退。

“你们这群腌臢货!”王允之抹了把嘴角的血,“今日不打得你们哭爹喊娘,我王字倒着写!”他拾起地上的石锁,竟如抛绣球般挥向人群。世家子弟惊呼着抱头鼠窜,石锁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的碎石划破多人面颊。

刘祭酒的拐杖声如急雨般砸在青石板上,赵司业紧随其后,袍角沾着泥点——显然是从经筵上匆匆赶来。看到演武场上横飞的石锁与染血的书卷,刘祭酒手中的《齐民要术》“啪”地摔在地上:“成何体统!”

周明远浑身发抖地躲在兵器架后,被赵司业一声断喝钉在原地:“你们可知,此处是国子监演武场,还是街头混混的斗殴之地?”他扫过满地狼藉的《六韬》善本,目光落在陆文清额角的血迹上,忽然提高声调,“陆公子出生书香门第,竟与参与此事?”

陆文清按住渗血的纱布,抬头直视赵司业:“回司业,孔夫子言‘君子和而不同’,今日之事,乃为义而起。”他指腹抚过染血的书页,“圣贤书教的不是门第之见,是‘见义不为,无勇也’。”

刘祭酒弯腰捡起王允之掉在泥里的《六韬》,指尖掠过被血浸透的“将者,勇也”四字,忽然转身盯着韩子都袖中露出的半截剑鞘,语气稍缓:“你们...随我去药房。”

刘大娘举着药箱撞开药房的门时,正看见王允之光着上身,肋下的伤口还在渗血,陆文清歪头任韩子都帮他包扎额角,纱布上洇着小片暗红。

“作孽哟!”她扑过去按住王允之要起身的肩膀,“三百斤石锁都扛得住,咋就不知道躲枪尖?”

“躲了,”王允之咧嘴一笑,牵扯得伤口生疼,“就怕那枪扎着子都。”

刘大娘的手抖得厉害,往伤口上撒药时险些洒了半瓶。陆文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人:“刘祭酒,我脸上的伤...能瞒着我父亲吗?”

老人抬头,看见少年眼中的忐忑——陆家世代清贵,若让陆侍郎知道儿子为护“杂役”被砚台划伤,怕是要家法伺候。

赵司业推门进来,手中攥着刚写好的拜帖:“已派人去陆府告知,就说你在演武场不慎跌倒。”他目光落在陆文清攥着的《六韬》上,“陆家小子,今晚便住西斋吧。”

夜长深时,西斋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墙上。陆文清望着韩子都草席下露出的《盐铁论》批注,忽然轻笑:“那日藏书阁之争,我便该想到,能引《白虎通义》解经的人,怎会是寻常杂役。”

韩子都往烛台里添了块松明,火光映得琥珀色瞳孔泛暖:“陆公子不也藏着《尚书》新解?前日在演武场,你用《六韬》挡棍时,我看见书里夹着批注。”

窗外传来王允之的鼾声,混着刘大娘在廊下叮嘱值夜护卫的碎语。

陆文清摸了摸额角的纱布,忽然翻身对着墙壁:“睡吧。”

韩子都望着身旁少年染血的衣领,他摸出“潜龙”镇纸,借着月光看见陆文清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极了藏书阁冰裂纹窗格的倒影。

这一夜,西斋的烛火直到五更才灭。檐角铁马叮咚声中,陆文清翻身面向斑驳粉壁。他怀中《尚书》新解的纸页沙沙作响,恰掩过了那句几不可闻的“非为将令,实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