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开科那日,晨雾未散的朱雀街上已挤满了应试举子。韩子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系着刘祭酒送的竹简书袋,混在人群中格外不起眼。唯有袖中“潜龙”镇纸的棱角硌着掌心,提醒他这一日终是来了。
贡院号舍内,墨锭在青瓷砚里晕开涟漪。韩子都扫过策论题——《论黄河决堤,开闸淹田可保漕运,当如何?》,指尖顿在“漕运”二字上。
狼毫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洇出苍劲笔锋:“黄河之水,天下一脉,漕运之利,社稷所系。今逢决堤之患,议者欲开闸淹田以保漕道,此诚两难之局也。昔禹王治水,导九河而安九州,《禹贡》有云:“导河积石,至于龙门“,非以堵遏为能,实以疏导为道。今议者欲效鲧堙洪水之法,虽得漕运暂通,恐遗祸患无穷,当以经史为鉴,权衡利害。”他笔下疾走,将《春秋繁露》批注与西斋补录的盐政新法熔于一炉,末了以“保漕护田,非冰炭不可同器,实阴阳本自相生。当师大禹疏导之智,参贾让治河三策,以潘季驯“以河治河“之术为筋骨,以张謇导淮入海之谋为血脉。如此则漕运不废,田亩得全,方合《孟子》“仁政必自经界始“之大道,亦符《尚书》“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之圣训。”收笔。
与此同时,演武场的校军旗下,王允之正在校武。他褪去粗布短打,露出古铜色的脊背,臂弯里三百斤的石锁起落如飞。监考官的惊呼声中,他忽然大喝一声,石锁被抛起丈许,竟稳稳落在肩头。
“好个‘力拔山兮’!”主考官拍案赞叹,“可曾习过兵书?”
王允之抹了把汗,从怀里掏出卷皱巴巴的《六韬》:“刘祭酒每日卯时教我读《三略》,说‘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前日还抄了《孙子兵法》的‘势篇’!”他翻开书页,指节划过“善战者,求之于势”几字,粗糙的掌纹里还沾着昨儿磨墨的残渍。
不知为何,韩子都的策论在放榜之前竟被贴在贡院醒目处,韩子都的论断引得举子们争相传抄。议论声中,“韩子都”三个字如星火燎原般传入各府宅邸。
与此同时,武举射场上,王允之的骑射更是技惊四座。他控弦如满月,三箭连中靶心,最后一箭竟穿透三重牛皮靶。监军都尉摸着胡须颔首:“此子臂力堪比李广,若加调教,必成栋梁。”
然而,锋芒初露的两人很快感受到暗流涌动。世家子弟在茶肆里阴阳怪气地议论“寒门士子不知天高地厚”,更有匿名帖子散布“韩子都与三皇子过从甚密”的流言。流言如毒蛇,暗箭难防。
刘祭酒在藏书阁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手中的《阴符经》被翻得簌簌作响。刘大娘则躲在膳房角落,偷偷往韩子都的饭食里多加了块酱牛肉:“别怪大娘唠叨,昨儿见左相府的马车在贡院外转了三圈......”
暮春的细雨里,韩子都站在国子监长廊,看见王允之抱着《六韬》匆匆跑来。少年武举榜上有名的喜意还未褪去,眉间却凝着担忧:“子都,今儿有人在演武场说...说你是三皇子的幕僚。”
韩子都望着雨珠顺着廊柱滑落,袖中的“潜龙”镇纸渐渐发烫。远处传来经筵开讲的钟鸣。
“怕吗?”他转头问王允之。
“怕啥!”王允之拍拍胸脯,腰间佩刀随着动作轻晃,“大不了像对付周明远那样,用镇纸敲他们脑袋!”
雨声渐急,两人相视而笑。韩子都与王允之并肩走在国子监长廊。王允之的菜刀在腰间轻晃,刀柄上缠着的红缨被雨水洇成暗褐色,如同少年人藏在心底的血气,落雨缠绕着国子监的飞檐斗拱。
夜幕降临,春雨终是不那么大了,韩子都站在廊下擦拭《水经注》书格,忽闻演武场方向传来推搡声。王允之的大嗓门混着世家子弟的冷笑,撞碎在湿漉漉的青砖上。
“杂役也敢考武举?莫不是想偷学兵法谋逆?”周明远的堂兄周邦彦甩着镶玉马鞭,将王允之抵在兵器架旁。他身后聚着五六个锦衣少年,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在暮色中划出冷冽的光。
王允之攥着《六韬》的指节发白:“武举向来凭本事,你管得着?”
“本事?”另一个少年踢飞地上的石锁,“听说你连《孝经》都抄不全,还敢谈兵法?”哄笑声中,有人猛地撞向王允之肩头,他怀中的兵书顿时散落在泥水里。
韩子都赶到时,正看见周邦彦用靴尖碾过书页:“‘善战者,求之于势’?我看你连‘势’字都认不全!”
王允之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吱响。韩子都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六韬》——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少年昨夜熬夜抄书的墨渍。
五六个少年正围着王允之,为首的正是周明远。他今日穿了件蜀锦裁的青缎袍子,腰间羊脂玉佩坠着金丝络子,在雨中泛着温润的光。
“哟,这不是韩杂役嘛,”周明远拖长声音,看向奔来的韩子都,指尖拨弄着玉佩流苏,“听说你那篇策论惹人议论纷纷。”
他身旁的少年跟着哄笑,有人故意提高嗓门:“莫不是考前就得了题?杂役哪来这等才学!”
王允之突出重围,往前半步,铁塔般的身躯挡在韩子都身前:“周明远,你嘴里放干净些!”
“哟,武夫要动粗?”周明远退后半步。
“周公子读《孝经》时,可曾记得‘敬亲者,不敢慢于人’?”清泠声音穿透雨幕,陆文清抱着典籍从藏书阁转出,正往演武场走来,靛青襕衫沾着雨珠,“孔夫子言‘君子不重则不威’,诸位这般欺凌同窗,可是国子监理学之道?”
周邦彦挑眉:“陆二公子何时与杂役为伍了?莫不是想借他们攀附三皇子?”
“攀附?”陆文清将典籍往石案上一放,溅起的泥点染脏袖口,“我陆家三代治《尚书》,需借何人青云?倒是周公子,上月经筵连指桑骂槐的出处都答不出,此刻倒有闲心刁难?”
世家子弟面面相觑。陆文清素以才学著称,连祭酒们都赞他“有古君子之风”,此刻冷着脸立在雨中,倒让众人有些发怵。
“书可以污,”韩子都俯身捡起湿书,指尖抚过模糊的字迹,“但圣贤之道不可辱。诸位若对兵法有疑,不妨明日演武场切磋,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
周邦彦冷笑:“切磋?你也配...”
“配不配,试过便知。”陆文清解下腰间玉珏搁在石案上,“明日申时,演武场见。若我赢了,你们向王兄赔礼;若输了,我陆文清自此闭口不言。”
世家子弟低语片刻,周邦彦甩袖道:“好!就怕你陆家小子伤了筋骨,回家哭鼻子!”
雨势渐大,陆文清望着韩子都手中的残书,忽然伸手接过:“我那有《六韬》善本,明日着书童送来。”不等回应,便冒雨往东厢走去,青衫下摆溅满泥星。
韩子都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藏书阁那场五行之争——那时的陆文清眼底有锋芒,此刻却多了几分隐忍的光。王允之擦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陆二公子...倒不像那些腌臢货。”
王允之望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咧嘴一笑:“怕什么?明日演武场,我便让那些酸丁瞧瞧,什么叫真本事!”他晃了晃拳头,雨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坑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