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碎薄雾时,韩子都已将藏书阁前的残雪扫作两堆。青砖缝里凝着冰碴,他呵出的白气在粗麻袖口结出霜花。
三皇子那一眼,搅得他后颈发凉,此刻摩挲着怀中藏的《盐铁论》,总觉得墨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伽楠味。
“子都!”王允之的大嗓门惊飞檐下寒鸦,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扛着两袋糙米,腰间菜刀还在晃荡,“刘娘说今晨要熬红豆粥,你快帮我把灶台添把火!”
话音未落,东厢传来瓷器碎裂声。韩子都眉头微蹙——正是昨日争执的藏书阁方向。
两人循声赶去,却见陆文清攥着半截砚台,周明远的绛紫锦袍上洇着墨渍,满地狼藉中躺着本翻开的《洪范注疏》。
“分明是你偷看我的批注!”周明远脖颈涨红,将砚台重重掷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簌簌发抖,“竟将‘五行相克’篡改成‘五行相生’,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荒谬!”陆文清说道“我陆家世代治《尚书》,你这等腐儒岂能理解?”
韩子都扫过狼藉的书页,忽见批注旁歪歪扭扭写着“韩子都曰”。他瞳孔微缩,忽听王允之惊呼一声——周明远竟挥拳朝陆文清面门砸去!
千钧一发之际,韩子都抄起案上的黄铜镇纸横在两人中间。青铜螭纹镇纸与少年拳头相撞,闷响惊得陆文清后退半步。
“二位公子!”韩子都声音陡然拔高,“《礼记》有云‘礼之用,和为贵’,圣贤书读到何处去了?”
“又是你!”周明远认出这小杂役,眼中闪过轻蔑,“不过是个洒扫的,也配谈礼?”
“正是因为洒扫,才更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韩子都将镇纸轻轻放回案上,指尖抚过被墨汁浸透的书页,“批注一事,子都倒有个拙见。”他忽然望向陆文清,“陆公子既言五行相生,可记得《淮南子》中‘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循环?”
陆文清神色微动:“自然记得。”
“那周公子推崇的相克之说,源自《春秋繁露》‘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冬寒而水不克火’。”韩子都目光扫过两人,“二位各执一端,却忘了《易传》所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五行相生相克,本就是天道循环,又何须争个高下?”
周明远张了张嘴,却被忽然而至的脚步声打断。月白蟒纹箭袖掠过门槛,三皇子李承煜负手而立,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刘祭酒。
“好个天道循环。”李承煜指尖划过案上残砚,“昨日本宫请祭酒讲‘五福六极’,不想今日就有人为经义大打出手。”
韩子都垂首行礼,余光瞥见周明远将撕碎的书页悄悄往袖中藏。
刘祭酒捋着花白胡须,“今日正巧应了三皇子的五福六极的新解。五福六极,非单指吉凶,更在人心。”刘祭酒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子都所言天道循环,正是此理。诸位若能领悟,便是真学问。《尚书·洪范》言‘皇建其有极’,极者,中正之道也。水之润下,既可滋养万物,亦可泛滥成灾。正如人心善恶,端看是否守得住‘中正’二字。”他顿了顿,“就像这砚中墨,用之得当可书锦绣文章,泼洒无度便是污人衣冠。”
李承煜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好个砚中墨的比方。”他示意侍从捡起地上残书,“陆周两家皆是朝中肱骨,为几句批注便要拳脚相向,传出去倒显得我朝无礼。刘祭酒一语中的。学问之道,不在争辩,而在明理。诸位当以此为鉴,切莫让书卷蒙尘。”
陆文清拱手作揖:“三皇子所言极是,学问之道,贵在心静。今日之争,实属无谓。”
周明远亦低头认错:“祭酒教诲,明远亦铭记在心。”
刘祭酒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众人各自散去,书房内重归宁静,唯有案上残砚,默默诉说着方才的波澜。窗外,微风拂过树梢,叶影婆娑,映在斑驳的书墙上。
韩子都轻叹一声,心想以后该是注意一些,免得再生事端。收拾完狼藉,将残书小心翼翼收进袖中。刚转身,便见三皇子李承煜的贴身内侍立在廊下,朝他招手。
“韩小郎,殿下有请。”内侍笑容可掬,却让韩子都后颈发紧。
藏书阁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李承煜斜倚在圈椅上,手中拨弄着一枚青铜镇纸,正是方才韩子都隔开争斗的那枚。
“听闻你想调去西斋?”少年指尖摩挲着镇纸螭纹,目光似笑非笑。
韩子都垂手而立,盯着青砖缝里的积雪:“小的愚笨,恐扰了诸位公子读书。”
“愚笨?”李承煜突然掷出镇纸,青铜物件在案上砸出闷响,“能引《淮南子》《春秋繁露》解五行之争,你这‘愚笨’倒有趣得紧。”他忽而倾身,金冠上宝石坠子晃得人眼花,“你这刘祭酒捡来的弃子,在藏书阁偷读八年书,估计连郑玄注疏都能倒背如流。”
韩子都心中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殿下慧眼,子都不过侥幸识得几个字。”八年来他刻意藏拙,连掌心的茧子都用草灰磨平,却不想仍逃不过皇家耳目。
李承煜看向眼前的少年,心忖这样的人是友则是利,是敌则危:“西斋虽清静,却非避世之地。你若真想远离纷争,便该明白,学问深处,亦是江湖。今日之争,不过是冰山一角。西斋虽远,心若不静,何处不是风波?”
韩子都默然,心中暗自权衡。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殿下教诲,子都铭记在心。”
李承煜第三次经过藏书阁的月洞门时,看见那个青衫身影蹲在廊下。韩子都正在擦拭《水经注》的书格,脖颈弯成谦卑的弧度,仿佛真是个体本分的小杂役。
“殿下小心水渍。”韩子都突然出声,手中麻布精准地接住檐角坠下雪化的水滴。他始终没有抬头,像是早知道有人在此徘徊了半个时辰。
李承煜把玩着腰间螭纹玉佩,伽楠香混着雨气愈发清苦。
“上月初七的经筵,刘祭酒讲'平准书'时昏昏欲睡,倒是你...”他故意顿了顿,“在窗外摇头三次。”
韩子都擦拭长廊的手微微一滞。那日他不过是想起《盐铁论》中“笼天下盐铁之利“的批注,未料这点细微表情都被看在眼里。冰裂纹窗棂透进的天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拉长,在眼下投出一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