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袍染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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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你通晓《管子》。”李承煜从袖中抽出一卷札子,“父皇前日问本王:'官山海'之策,何以解当下户部亏空?”

雨声忽然急促起来,韩子都望着青石砖上溅起的水花。三皇子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答得好是皇子慧眼识人,答不好便是妄议朝政。

他取下腰间拭尘的麻布,慢条斯理地叠成方正:“殿下可知,这西斋的《齐民要术》比东阁少三卷?“

李承煜挑眉:“这与盐铁何干?”

“农书尚且有缺,何况利柄。”韩子都琥珀色瞳孔映着三皇子蟒袍上的金线,“《海王篇》有云:'官山海者,见功之速也。'然管子辅桓公时,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而今...”韩子都轻轻跪下,额头触地,“小的不敢妄言。”

“怕什么?”李承煜忽然笑了,李承煜将札子扔在他面前,“若答得好,明日你就去西斋补录《齐民要术》。”

韩子都盯着札子上“官营”二字,想起昨夜在庑房就着月光写下的批注。墨迹应当还没干透,在《盐铁论》的“复古”二字旁,他歪歪扭扭地写着:“复古在复利,利在民则民附,利在官则官腐。”

“《地数篇》言:'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他声音清冷如檐角坠落的雨珠,“然《汉志》载孝武皇帝时,盐铁官营反致'郡国多不便'。故小的以为...”风掠过回廊,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官山海'不在'官',而在'量'。”

李承煜瞳孔微缩。这话与昨日府上幕僚所言截然相反,却莫名让他想起去年秋猎时见到的场景——饥民刨食官盐田边的碱土,监工的马蹄从他们佝偻的背上踏过。

“说下去。”

韩子都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砖,昨夜批注的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譬如煮盐,官给牢盆,民制官收。灶户每岁交定额,余者自售。如此官保盐利,民得喘息。”他忽然抬眸,“正如这东阁的书格,既要防蠹虫,也不能封死门窗。”

惊雷炸响的瞬间,李承煜看见少年眼底掠过一丝幽光。那不像个八岁孩童的眼神,倒像深潭里沉了经年的剑,锈迹下偶尔露出锋芒。

雨幕中传来侍从的脚步声,李承煜却抬手制止他们靠近。他盯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忽然想起上月户部报来的密折——东南盐场十灶九空,而韩子都此刻跪着的青砖缝里,还嵌着去岁祭酒们争论盐税时溅落的茶渍。他忽然俯身捡起札子,伽楠香串擦过韩子都的耳际。

“殿下。”韩子都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香灰坠落,“《食货志》有载:'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小的思忖,盐政革新或可效法桑弘羊的均输法...”

李承煜目光一凝,手中的札子轻轻晃动,光影在少年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桑弘羊的均输法,确有其妙处。你且细细道来,如何将此法用于盐政?”

韩子都深吸一口气,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均输之法,在于平衡供需,调剂余缺。盐政若能仿此,设官监之,按需调配,既可防囤积居奇,又能保民生安定。”

李承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缓缓点头:“所言极是,但需虑及朝中阻力。盐商势力盘根错节,推行此法,无异于虎口夺食。”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韩子都垂眸避开那道锋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砖缝里的茶渍:“阻力若在盐商,可许其以‘特许之利’。孝武朝孔仅、东郭咸阳行盐铁官营时,曾用大盐商为吏。殿下不妨择其忠谨者,授以‘监造’之职,许其按比例分利——既削其势,又借其力。”

窗外惊雷渐歇,檐雨如帘。李承煜盯着少年发顶新落的雨珠,忽觉这个总把自己缩在粗布麻衣里的身影,此刻竟像支被雨水泡开的狼毫,渐渐显露出笔锋。

“就不怕这些盐商阳奉阴违?”李承煜屈指叩了叩长廊的木雕横塌。

“可设‘巡盐御史’。”韩子都抬起手,用袖口蹭去额角雨水,这个带着孩子气的动作却让他的话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然,“每岁按盐灶实数核产,若有虚冒,监工与盐商同罪。再仿均输法设‘转输仓’,官盐由各地府衙统筹调配,直抵郡县——如此层层牵制,方能堵死中饱私囊的空子。”

李承煜忽然笑出声,笑声惊得梁上雨燕扑棱棱掠过窗棂。他解下身上月白蟒纹大氅,甩在韩子都肩头:“好个层层牵制!起来说话。你倒像在藏书阁摆了盘棋,每个子都算准了落子处。”

韩子都起身,“殿下过誉。”袖口露出半截用草灰磨得发白的指节,“盐政之要,不在‘与民争利’,而在‘藏富于民’。若灶户有余盐可售,百姓有平价盐可买,何愁国库不丰?”

李承煜突然伸手按住他单薄的肩膀,伽楠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你明明读了一肚子治国经略,却偏要装成扫雪的小杂役?”

韩子都微微一愣,嘴角泛起苦笑:“殿下明鉴,小的不过是有幸在国子监做杂役,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你读了多少书?”李承煜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在问一场春雨的来历。

韩子都一怔,喉结动了动:“八年里,藏书阁的经史子集,大致通读了三遍。郑玄注疏、孔颖达正义,还有...陆贽的《翰苑集》,也抄过几卷。”

暖阁里忽然静得能听见炭火烧裂的声响。李承煜盯着少年洗得发白的青衫,看着他袖中露出的半截麻布——那是用来擦拭书格的旧物,边角还打着细密的补丁。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年十二岁生辰时,父皇赐的那柄龙泉剑,剑鞘上嵌着七颗南海明珠,随便一颗都能换十件这样的青衫。“明日你便去西斋补齐《齐民要术》吧。”

韩子都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旋即敛去,恭敬道:“谢殿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