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曲江萍踪与银豆宴

换源:

  大通铺的霉味混着脚臭味,鱼幼薇在打更声中醒来。绿翘蜷在木板床角落,记账本的烂纸掖在枕头下,嘴角还沾着梦里咂巴的糖粉甜味。晨光从破窗户照进来,照亮飘着的灰尘像金粉,却照不亮她眼里的迷茫——两千七百文在长安西市,不过是富贵人家吃剩的半碗凉面。

虽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鱼幼薇不得不为以后的生活打算,两千多文钱,转眼花掉了一大半。发财的梦已经碎了一地。难道再回到寺庙门口卖豆腐脑?算了吧。

上海三十块钱的小旅馆她都住过,长安二十文的通铺又算什么。

“崇仁坊有诗会招做饭帮工!”客栈伙计拍门喊,“当天结钱,八十文一天!”

崇仁坊的水上亭子漂在曲江绿水上。绸子帘子用金钩挂起,音乐声搅碎了柳树影子。鱼幼薇系着借来的灰布围裙,看绿翘踮着脚往石头桌子上摆粗陶碗。薄荷茶颜色发黄发绿,野菊花漂在上面像淹死的金蝴蝶。穿着漂亮衣服的公子们摇着扇子走过,带起的香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头发。

“真寒酸。”一个穿粉袍子的少年用扇子尖点了点陶碗,“刘兄开诗会,就用这种乡下东西招待客人?”

主办诗会的公子皱起眉头:“换酸梅汤来!”

绿翘指甲掐进了手心。鱼幼薇盯着亭子外面的水光,忽然蹲下身揪起一把野薄荷。嫩尖在石头臼里捣出绿汁,混进茶汤,又摸出油纸包里最后一点糖粉渣子——黄绿色的水面上立刻浮起碎雪似的糖粒,清凉的辣味儿混着奇特的香味散开。

“冰着的碗呢?”她大声问。

绿翘飞快跑去拿来井水冰过的陶罐。碧莹莹的茶汤倒满,水汽凝在罐子壁上。鱼幼薇摘了朵野菊花斜插在碗边,金色的花瓣映着碎冰,竟然透出三分雅致。

“薄荷饮,三文钱管够。”她把陶罐捧给粉袍子少年。

那人嘲笑地拿起碗,喝了半口却愣住了。凉意带着薄荷的冲劲儿直冲脑门,糖粉渣子在舌尖化开一点点甜,压住了野菊花的苦味儿。他喉咙动了动,忽然从钱袋里摸出颗小银豆子扔过来:“赏你的!”

薄荷饮的奇特香味先飘到水亭里,引起几位公子议论“这乡下东西倒挺清爽”,一个穿漂亮衣服的公子闻言多看了一眼。

水亭里荷花和酒的清气混在一起,在崇仁坊的柳树浪里飘荡。鱼幼薇蹲在石头台阶下拧干抹布,粗麻布吸饱了薄荷茶汤,染得手指头都发绿。绿翘捧着粗陶罐在席间穿梭,那些穿好衣服的公子们看她的目光像针扎,刺得她脖子后面冒冷汗。

“绿翘姑娘,”主办诗会的管事忽然拦住她,下巴朝水亭角落一扬,“那位小公子问,薄荷饮里是不是加了外国香菜籽?”

楠木栏杆旁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洗旧的绸缎袍子胳膊肘磨出了毛边,腰带扣上却镶着块水头极好的蓝田玉。他一个人坐一桌,面前银盘子里堆满红馅儿小点心,半块没吃,倒是把绿翘添的薄荷饮喝光了。

“回公子,”绿翘低头盯着他露出来的袜子上的补丁,“只加了野薄荷和糖粉渣子。”

少年抬眼。眉骨像终南山陡峭的雪峰,眼睛却是暖的,像春天解冻的深水潭。“糖粉渣子...”他手指摸着陶罐粗糙的边,“《慈恩寺望月》里那捧灯火,最后熬成糖渣了吗?”

绿翘手一抖,陶罐差点掉地上!

太阳偏西时,诗会的酒劲儿散了。公子们搂着歌女上了彩船,剩菜冷饭铺满了石头桌子。鱼幼薇正收拾半块奶油小点心,忽听身后清朗的声音:“可是写‘满城灯火月明中’的鱼大家?”

青衫少年站在柳树荫里,袖口沾着几点墨汁。“在下博陵崔珩,”他行礼时腰间的玉佩轻轻响,“家父当年在国子监做官时,常夸鱼娘子那首《咏蔷薇》有才女风范。”

鱼幼薇捏紧了油腻的抹布。博陵崔氏——真正的顶级豪门!可这少年看着落魄,一个人来,绸缎袍子下面的粗布内衣领子都磨出了线头。

“崔公子认错人了。”她把奶油点心塞进布袋,“我是崇仁坊雇来做饭的帮工。”

崔珩却笑着指她袖口:“长安的厨娘,会在粗布衣服上烧出‘诗海待启’的印章花纹吗?”

袖子里玉镯的纹路透过烧焦的破洞,在夕阳下泛着幽蓝的光。

外国店铺二楼临窗小桌,傍晚的风卷着驼铃声叮当响。崔珩拿着银酒壶倒满葡萄酒:“我卖了祖传的地印《初唐女诗集》,鱼大家那首《望月》...”他忽然停住,见绿翘盯着银碟子里琥珀色的蜜枣咽口水,就把整碟推过去,“小娘子随意。”

绿翘捏着蜜枣不敢动。鱼幼薇一把夺过银碟子,挑出三颗最大的塞进她手心:“吃!崔公子卖地印书,还差这点枣钱?”

崔珩耳朵根有点红:“惭愧...诗集只印了一百本,堆在书店里落灰。”他从袖袋摸出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纸张粗糙得像草纸。翻开《望月》那页,墨色深浅不一——“满城灯火月明中”八个字洇得模糊,像是被水泡过。

“书店老板说,”少年手指抚过晕开的墨迹,“买诗集的,大多是平康坊的姑娘们。”

鱼幼薇喝干杯中酒。酸涩直冲鼻子,恍惚回到咸宜观刚收到休书那天——她以为凭着后世的记忆就能在唐朝横着走,却忘了这世道早给女人打好了铁笼子。诗名?不过是笼子外面施舍的几声叫好!

“今日见鱼大家蹲下身子捡银豆子...”崔珩忽然说,“想起先祖笔记里记的旧事——武则天时期,才女上官婉儿被罚去做苦工时,曾用雪水煮茶换纸墨。”他推过一小袋银子,“我没本事重振诗名,只能送些铜钱,愿娘子以茶代笔,再写惊世文章。”

钱袋里不过三五两银子,压手的是袋底那枚白玉私人印章:“博陵崔珩”。

离开外国店铺,西市的灯火已经连成了星河。绿翘把银袋子贴身藏好,忽然指着前面惊叫:“娘子!烧饼铺子还亮着灯呢!”

焦香混着芝麻味儿扑面而来。西域老爷爷把面饼拍进烤炉,火光照着他枯皱的脸。鱼幼薇摸出颗小银豆:“老伯,要三个饼!”

“使不得!”老爷爷连连摆手,“烧饼三文一个,老头子找不开银钱!”

热饼烫得绿翘左手倒右手。她撕下焦脆的饼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崔公子给的银子...够买半车烧饼呢!”

鱼幼薇看着钱袋口露出的印章穗子——青丝线已经褪成灰白色,却系得死紧。

“绿翘,”她忽然问,“要是用这银子买豆腐脑摊子,你选西市还是城西北角的穷人区?”

小丫鬟舔着手指头上的芝麻,黑眼珠映着满街的玻璃灯:“穷人区乞丐多...但刘二哥说过,饿肚子的人最知道甜味儿的珍贵。”

打更的声音飘过街道围墙。鱼幼薇把最后半块烧饼掰开,芝麻簌簌落进了曲江的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