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醴泉坊的玉版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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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醴泉坊早上的太阳光里头都掺着煤灰。鱼幼薇推开那扇吱呀乱响的铺子门的时候,房檐角上正好滴下来隔夜的雨水,啪嗒一下砸在长满青苔的石头台阶上,溅起的泥点子把绿翘刚补好的麻鞋都弄湿了。

驴车压过醴泉坊早上泥巴咕叽的烂路,车辕子上坐了个戴草帽的汉子。草帽边儿上还在滴潼关那晚上的雨水,粗布褂子肩膀那儿都磨得发白了,露出来的半截草鞋底上糊满了干巴的泥块——是刘二郎没跑了!

“绿翘姑娘!”他勒住驴子,黑乎乎的脸膛笑开,露出一口白牙,“黄豆!最好的河套豆!”麻袋卸在铺子门口,鼓鼓囊囊的砸得灰都飞起来了。绿翘扒拉开袋口,金黄油亮的豆子滚出来,还沾着几根没弄干净的麦秸秆儿。

鱼幼薇手指头捻起一粒豆。硬邦邦的,摸着有股关外风沙的糙劲儿,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跳。她抬眼去看刘二郎——蓝布裤子糊满了泥巴,草鞋破了洞的地方露出来冻疮还没好的脚指头,那冻疮又红又肿,亮晶晶的,还冒着血丝儿。

“潼关的豆子便宜三成,”刘二郎搓着裂口子的手,“就是道上碰上下雨...耽误了两天。”他解下腰上的竹筒,“杏仁豆腐!拿冰镇着的...”

绿翘接过竹筒,冰凉的竹筒壁冰得她一哆嗦。琥珀色的糖浆包着白豆腐冻在早上的太阳光底下晃悠,比西市外国铺子的玻璃杯子还透亮。鱼幼薇忽然觉得嗓子眼发紧——她以前笑话他是“清炖大猪蹄子”,可这个“大猪蹄子”跑了三百里地,就为了送一袋磨嘴的黄豆。

“多少钱?”她伸手去摸钱袋子。

刘二郎使劲摆手:“豆子抵房租!咸宜观东厢房我租下了...磨豆腐!”他指着驴车上盖着油布的东西,“新打的石磨!刻了‘醴泉雪’三个字!”

油布掀开,青石头的磨盘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刻上去的“醴泉雪”仨字,笔画缝里还卡着没弄干净的石粉,笨是笨了点,可沉甸甸的就像他的心意。

推磨的声音在醴泉坊早上的雾气里扎下了根。绿翘弯着腰推磨,汗珠子凝在她的小雀斑上。

泡发好的河套豆子在磨缝里被碾成浓浓的浆,顺着凹槽流进木头桶里,浮起来的泡沫细细密密的像春天河面上刚结的薄冰。

鱼幼薇使劲绷紧粗麻布过滤豆浆,豆渣从麻布眼儿里挤出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里还夹着隔壁棺材铺刨木头的动静。

“滤不干净啊!”绿翘喘着气看桶底沉淀的渣子,“外国商人用细纱布滤的浆...滑溜得像缎子似的...”

“细纱布值半袋子豆子钱呢!”鱼幼薇咬着牙使劲绞紧麻布,浆水从手指缝里往外滋,“醴泉坊的舌头糙,就爱这粗拉劲儿!”她看着豆渣堆旁边刘二郎送的那盘青石磨——磨盘边儿上已经被磨出温润的光泽了,那是他替她们试磨的时候留下的手掌印子。

灶膛里的火舌头卷着豆腥气。豆浆刚烧开的时候白浪翻腾,鱼幼薇拿着长勺子撇沫子,热气扑得她眼睫毛上全是水珠子

点卤水这活儿跟踩薄冰似的——石膏水倒进去的一刹那,满锅像玉一样的浆液翻卷起云朵一样的絮。绿翘捧着卤水碗的手直哆嗦:“稠...稠了!”

“闭眼别看!”鱼幼薇厉声喊。她脑子里好像闪过前世实验室里量管的刻度,手腕上的玉镯子突然变得冰凉!卤水像银丝一样细细地流进漩涡里,豆花眨眼间就凝成了满满一锅羊脂白玉,颤巍巍地映出两张憋着气的脸。磨盘上“醴泉雪”三个字蒙着水汽,像下过雪刚放晴的远山。

开张那天的冷清劲儿像一瓢冰水浇下来。棺材匠老秦捧着第一碗豆花蹲在门板边上吸溜:“嫩是挺嫩,淡出个鸟味儿!”鱼幼薇咬着嘴唇摸出崔珩送的那个青布盐袋子——蓝布都磨出毛边了。

手指头捻起一小撮雪白的盐撒进第二碗,盐粒落在白花花的豆花上,像大晴天撒了一把星星。

斜对门私塾那个酸溜溜的老秀才摇摇晃晃来了,指甲敲着粗木头柜台:“《淮南子》上说豆羹能通神明,小娘子你这羹...”

绿翘一勺子辣酱怼进他碗里:“通肠胃更要紧!”红油漫过“玉山”,老秀才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扔下六文钱:“明天多放点香菜!”

天快黑透的时候,木头桶见了底。绿翘数着铜钱眉开眼笑:“四十八碗!一百四十四文!”鱼幼薇却看着墙角那三碗冷豆花——那是赊给瘫子阿婆的。

阿婆的小孙女正拿着个破口的陶罐来取,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豆花,像捧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过日子就像推磨,一天天把早晨晚上都碾碎了。春雨下得醴泉坊到处都是水的时候,阴沟里漫出来的脏东西把巷子都堵了。绿翘光着脚丫子蹚过黑乎乎脏水去送豆花,回来时裙子下摆吸饱了泥浆,脚背上被碎瓦片划了条大口子,脓血混着脏水往下淌。

鱼幼薇拔下烧火棍给她刮脓。棍子头裹上冷灶膛里的灰,混着脓血糊成了酱色。“西市的外国女人穿羊皮小靴子呢...”绿翘疼得直抽气,“刘二哥说醴泉坊的烂泥地专咬穷人的脚...”

“明儿个就买牛皮靴子!”鱼幼薇把脓血抹在豆渣堆里,“要靴筒上挂金铃铛那种!”

绿翘噗嗤笑了:“牛皮靴子得两百文!够买...”笑声突然卡住了。屋檐外雨帘子里,瘫子阿婆的小孙女正举着破伞护住陶罐。伞边下面露出来半碗豆花凝着雨丝,已经有点发酸起沫子了。

转机出现在雨停后的响午。坊口卖小米的胡商索拉提揪着伙计臭骂,黄澄澄的小米撒了一地。鱼幼薇端了碗豆花挤进人堆:“老爹,消消火!”红油辣子盖满了“雪脯”,胡商辣得灌下去一大瓢井水,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豆腐脑...比波斯羊奶酪还滑溜!”

第二天,驼铃叮当响遍了这条破巷子。黑皮肤的外国伙计捧着镶银边的木头碗涌过来,铜钱叮叮当当落满了陶盆。绿翘收钱收到手腕发酸,悄悄问:“波斯人不是喝骆驼奶吗?”

“骆驼奶腌的肉干齁嗓子,”鱼幼薇撒着绿油油的香菜碎,“豆花是观音菩萨洒的仙水儿!”她望向巷子口——刘二郎正帮着黑伙计搬豆袋子,蓝布短褂子被汗浸成了深色,新买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水里,靴帮子早糊满了泥浆。

下霜那天,豆花摊收了早市。俩人直奔西市布店,绿翘摸着细棉布像摸着天上的云彩。鱼幼薇却扯过两匹深蓝色的粗麻布:“耐磨!禁脏!”

“娘子你看这红绸子...”绿翘眼巴巴地望着一匹石榴红的细布。

“红的招灰,”鱼幼薇把沉甸甸的一串钱拍在柜台上,“醴泉坊一天能刮三场土!”

成衣铺后院,绿翘套上新棉袄蹦蹦跳跳。粗麻布蹭着还没好的冻疮有点痒,可暖和得像刘二郎灶膛里煨的烤红薯。

鱼幼薇对着镜子系着同色的头巾——镜子里的人穿得粗拉拉头发乱蓬蓬,袖子上烧焦的破洞补成了两片密实的回字纹,倒衬得手腕上的玉镯子蓝幽幽的更显眼。深蓝色粗麻布裹着的身板,比穿嫁衣那天看着还精神。

“省下七百二十文!”绿翘拍着鼓鼓囊囊的粗布钱袋,“够买头小毛驴拉磨了!”

“买石磨芯子!”鱼幼薇把旧衣服扔进灶膛,“要铁梨木的,刻上‘玉版羹’三个大字!”

火烧着破麻布的时候,焦糊味儿混着新麻布的浆料味儿散开了。绿翘哼起刘二郎教的土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可欢实得很。鱼幼薇望着窗户外面——醴泉坊的星星月亮都蒙着煤灰,可看着比曲江画船上那些玻璃灯还亮堂,还烫人。

火烧着破麻布的时候,焦糊味儿混着新麻布的浆料味儿散开了。绿翘忽然哼起刘二郎教的土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可欢实得很。鱼幼薇望着窗户外面——醴泉坊的星星月亮都蒙着灰,可看着比曲江画船上那些玻璃灯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