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风扫出射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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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醴泉坊的深秋,冷风卷着豆渣味儿往骨头缝里钻。刘二郎推磨的呼哧声混着石磨“咯吱咯吱”的闷响,把早上的雾气都搅和得像豆浆一样。崔珩的马车压过积水的破巷子,车辕上沾满了烂树叶和泥巴混在一起的脏东西。他撩开车帘子那一瞬间,冷风呼呼地灌进他月白色绸缎袍子的破口——那胳膊肘的地方,云朵花纹都磨透了,露出来的粗布里衣补丁像块难看的狗皮膏药,贴在博陵崔家最后一点脸面上。

“我来赎印章。”他迈进豆花铺,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像揣了块烧红的炭火。粗木头柜台上那股豆腥味儿直冲鼻子,绿翘正用芦苇扫帚扫磨盘边的豆渣,灰土在晨光里乱飞。鱼幼薇掀开后厨的布帘子出来,靛蓝头巾下掉出来的碎头发沾着灶膛灰,手腕上那个玉镯子在暗处幽幽地发着蓝光。

包袱皮滑落,露出崭新崭新的《初唐女诗精粹》,书皮儿上还洒着金粉呢。“三百文一本,三天就卖光了!”崔珩的手指头摸着“鱼玄机”三个烫金的凸起字儿,字儿都烙手。“平康坊的姑娘们...把买胭脂的钱都拿来抢书了。”他突然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发黄的桑树皮纸,一股旧纸的霉味儿混进了豆香里,“蓝田十亩好水田...够娘子你在西市站稳脚跟了。”

“公子你疯啦?!”绿翘的扫帚“啪嗒”掉地上了。鱼幼薇盯着地契边上那个“永业田”的红印章——印泥晕开的地方像干了的血印子。她想起穿越前查资料见过的唐代地契,这么一小块好田能换一百匹好绸子!眼前这傻小子居然捧着祖宗家业,就为了换她一个虚头巴脑的诗名?

“我意已决!”崔珩把心里最后那点犹豫彻底甩飞了,临走前祠堂里的画面又蹦回脑子里。

那天傍晚,暮色淹过了博陵崔家祠堂屋顶的兽头装饰,崔珩正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爷爷的木头牌位在蜡烛影子底下阴森森地立着,牌位下面压着《崔氏诗训》,写着:“诗是人的魂儿,宁可碎了也不能弄脏”。

白天书店老板的嘲笑还在耳朵边嗡嗡响:“公子爷印这些娘们唧唧的酸诗?不如印平康坊的花花诗集!保你一天挣一斗金子!”

他怀里揣着鱼幼薇那首《慈恩寺望月》的木头雕版。梨木摸着挺润,“满城灯火月明中”那几个刻下去的字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背——这可是他熬红了眼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的诗啊,现在成了窑子里调情的下酒菜了!祠堂房梁上挂着蜘蛛网,一只蛾子扑在“诗训”的大匾额上拼命扑腾,翅膀上的粉扑簌簌掉进香炉里。

“珩儿。”一个又干又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老仆人崔忠举着蜡烛,驼背的影子映在满墙挂着的诗卷上,“账房说...您支走了二百两印书的银子?”

蜡烛火苗一跳一跳,照亮了崔珩袖口磨出来的毛边:“忠叔,这诗...是救命的...”

“救谁的命?!”老人哆嗦着手指满屋子的祖宗牌位,“老太爷考中进士前,家里饿死过三个仆人丫头!他宁可当了皇上赏的砚台,也绝不卖半亩祖宗田!”滚烫的蜡油滴在崔珩手背上,烫得他一缩,“公子爷要卖蓝田的祖产,除非从我老头子尸体上踩过去!”

外头夜雨噼里啪啦打着窗户。崔珩盯着香炉里快灭了的灰,突然抓起那块雕版冲进雨里!老仆人嘶喊着追到台阶下,看见他高高举起雕版,对着祠堂门口的石兽:“这诗要是脏了崔家的门面——”雕版狠狠砸向石兽的尖牙!“我就先把它砸了!”

“咔嚓!”梨木碎裂的声音混着炸雷一起响了!“满城灯火”四个字碎成了木头渣,在积水里漂着像淹死的萤火虫。崔忠一屁股瘫坐在雨地里,看着那少年疯子一样扒拉开碎木头,十个手指头被木刺扎得直冒血,最后终于抠出刻着“月明中”的那一小块木头,死死捂在胸口。

三天后,蓝田的地契送到了西市牙行。当铺老板用手指弹着桑树皮纸冷笑:“旱涝保收的好田啊...公子爷急等钱用?我再加五十两!”崔珩盯着柜台上那锭白花花的银子——足够印一千本故事书,也足够买断崔家百年的诗书骨头。

“既然崔公子你都豁出去了,那我也帮你一把。我们不写诗集了。改写故事书,我来写,崔公子你来印,保你不亏钱。”鱼幼薇看着他说。

崔珩心里头有点小小的失落,他本来还盼着能再看到像《望月》那样惊艳的诗呢。可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弯弯带着笑的女人,拒绝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我信鱼姑娘一回。”他点点头。

崔珩走了,步子比来的时候更沉了,好像拖着千斤重担。

豆花铺的小油灯舔着深秋寒冷的夜晚。鱼幼薇缩在磨盘旁边,芦苇杆做的笔尖蘸着混了豆浆的墨汁,在账本背面写写画画。绿翘趴在豆子袋子上打盹,鼻尖沾了墨点子,像只小花猫。

“郭靖这个呆子...”鱼幼薇甩着发酸的手腕,墨点子溅到了崔珩送来的洒金纸——那是他当了玉佩才换来的好纸。她突然停住笔,眼前好像看到了大学图书馆的深夜。书架顶上那套发黄的《射雕英雄传》被翻得卷了边儿,室友笑话她:“武侠梦做多了吧?”现在她笔下正写着黄蓉用豆腐雕“二十四桥明月夜”,白豆腐挖出小桥洞,野莓汁染出月亮影子,就跟那晚曲江宴上她和李亿分着吃的冰雕点心一模一样。

后厨传来石磨空转的闷响。刘二郎在连夜磨新豆子,哼着小曲儿:“...小娘子推磨呀月儿圆...”鱼幼薇笔尖猛地一转!洪七公啃叫花鸡的油手变成了刘二郎糊满豆渣的手指头,降龙十八掌的猛劲儿化进了石磨转动的圆乎力道——一套“太极磨”拳法刷刷地就写出来了。

好像看到崔珩用红笔校稿的字从纸缝里飘出来:“靖儿心性纯真,还记得终南山初见那时。”鱼幼薇猛地回头。灯影里,那少年蜷在豆子袋子堆上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射雕》的手稿,袍子下摆烧出的破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膝盖。一滴混着豆浆的墨汁从悬着的笔尖掉下来,正好落在“华山论剑”四个字上,慢慢洇开,像雪山顶上春天融化的雪水。

第一册书装订好那天,长安下了头场雪。崔珩抱着油布包好的书冲进铺子,头发上的雪化了,水线顺着脖子往下流。鱼幼薇翻开书的第一页,新书的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儿一块儿往上冒。

“像不像...”少年呼出的气烫着她的耳朵根,“像不像咱俩的孩子?”

屋里死一样的安静。绿翘“哐当”打翻了辣椒酱罐子,红油一下子漫过写着“东邪西毒”的手稿。刘二郎手里的磨杆“咣当”砸在地上,震得房梁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鱼幼薇看着崔珩眼睛里通红的血丝——那里面烧着破釜沉舟的火,也映照着她裹在粗麻布里的身子。

“公子说笑了。”她一把抽回书塞给绿翘,“快送去说书摊子!三文钱租一回看!”手指头碰到他手心的时候,烫得吓人。

崔珩眼里的火苗暗了一下,又猛地烧得更旺了:“我去平康坊!让姑娘们枕着江湖故事睡觉!”

大雪吞没了他狂奔出去的背影。鱼幼薇摸着腕子上的玉镯,凉丝丝的感觉像小蛇一样往上爬。她想起当年李亿给她戴上金臂钏的时候,那金镯子也这么凉,凉得锁住了她三年的好时光。

半个月后,醴泉坊的乞丐都在哼“问世间情为何物”了。豆花铺挤满了人,胡商索拉提捧着翻译成波斯文的手稿,猫眼石定金在柜台上滚出绿幽幽的光。瘫子阿婆的小孙女用长冻疮的小手捧来几个野柿子,柿子把儿上插着枯树枝削成的“打狗棒”。

崔珩再次踏进铺门的时候,肩膀上的银杏叶子金灿灿像小箔片。银子锭子和铜钱哗啦啦从羊皮袋子里倒在磨盘上,叮当声把找食儿的麻雀都吓飞了:“一千册全卖光啦!书铺给的定金堆成小山了!”

鱼幼薇捡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子,叶子上的细纹映着银子光:“公子该去把祖传的地赎回来了。”

“我把西市的印书坊买下来了!”少年眼睛里像烧着火,“娘子你写遍天涯故事,我就给你印遍海角!”油纸包抖开,新蒸的奶油点心甜香直冒,“娘子尝尝...像不像黄蓉做的点心?”

奶酥在牙齿间化开,甜得像蜜。鱼幼薇掰开半块点心递还给他:“太甜腻的东西,分着吃才不伤胃。”

崔珩望着她沾着蜜糖的嘴角,喉咙动得像困住的野兽:“我要印娘子你所有的话本...第一页都写上‘鱼玄机真本’!”

“行啊,”她舔掉手指头上的蜜糖,“我抽七成的利,少一文钱——”芦苇笔尖“咚”地戳向青石磨盘,“就让你尝尝这磨盘的厉害!”

秋风“哐当”一声撞开店门,磨芯子上“醴泉雪”三个字儿沐着夕阳的光,像终南山顶上那永远化不了的雪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