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第一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防爆铁门在液压装置的呻吟中缓缓洞开。
雨后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自由的气息,
如同冰冷的巴掌狠狠抽在侯亮平脸上。
他佝偻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多日的枯草,被无形的力量推出门外。
身上那套曾象征无上权势的藏青制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散发着浓烈樟脑丸和汗馊混合气味的、粗劣的灰色夹克裤,布料硬得硌人。
油腻板结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眼窝深陷如骷髅,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惨淡的天光,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麻木,和一丝被强行拽回人间的、迟滞的茫然。
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帕萨特幽灵般滑到阶下,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侯先生,上车。钟老安排。”
声音平板,没有称谓,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指令。
侯亮平像一袋垃圾被塞进后座。
车厢里高级皮革和香氛的气息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蜷缩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飞逝的繁华街景。
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那些步履匆匆的行人,都与他无关。
他眼前只有祁同伟那张冰封般鄙夷的脸,只有叶小萱那苍白茫然、仿佛带着无声嘲讽的眼神!
恨意,如同冰层下苏醒的毒蛇,在绝望的废墟里昂起头颅,嘶嘶吐信。
凭什么?!
他侯亮平为国除害,揪出间谍,何错之有?!
是祁同伟嫉贤妒能!是叶小萱装腔作势、死扛不认才引火烧身!
是他们!是他们联手毁了他的一切!
“到了。”司机的声音毫无波澜。
车停在反贪局那栋深灰色巨兽附近一条僻静的辅路。
没有告别,没有停留,引擎低吼着催促他滚蛋。
侯亮平踉跄下车,站在熟悉的街角。
不远处,就是他曾经发号施令、生杀予夺的王国。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脊背,扯了扯身上那件散发着霉味的廉价夹克,
仿佛想拽回一丝昔日的威严。
带着一丝可悲的幻想,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曾为他洞开的、象征权力核心的旋转玻璃门。
皮鞋踏上光洁如镜的花岗岩台阶,那曾是他每日踏着红毯般感觉的起点——
“站住!”
一声带着警惕与疏离的厉喝如同鞭子抽破空气!
两名穿着崭新笔挺保安制服的年轻人,
如同两尊骤然复苏的门神,从岗亭中闪出,一左一右,瞬间封死了他的去路!
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
侯亮平猛地顿住,愕然抬头。
左边那张脸,姓张!
往日老远就堆满谄笑,恨不得趴下给他擦鞋的保安!
右边那张脸,姓李!
曾站得标枪般笔直,敬礼敬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写满敬畏的标兵!
可此刻呢?
张保安脸上没有半分熟稔,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擅闯禁地的陌生人。
李保安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那眼神,分明是在打量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干什么的?办公重地,闲杂人等禁止入内!”张保安的声音刻板生硬,如同宣读判决书。
一股被羞辱的血气轰然冲上侯亮平的天灵盖!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尖利扭曲:
“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是侯亮平!反贪局局长!”
“侯亮平?”李保安嗤笑出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反贪局现在只有代局长刘洪同志!至于您——”
他刻意拖长了腔调,每个字都淬着毒:
“侯亮平‘同志’,您已被正式免职!权限注销!请立刻离开!否则,报警处理扰乱秩序!”
话音未落,
李保安的手已按在腰间的对讲机上,威胁意味十足。
张保安更是向前逼近一步,眼神充满压迫。
“注……注销权限?”侯亮平如遭五雷轰顶!
他猛地抬头看向大门内侧那台幽光闪烁的电子门禁,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最后一丝可笑的尊严,伸出颤抖的手指,狠狠按向那个曾只为他一人开放的指纹识别区!
“滴——!未识别!权限禁止!”
冰冷、无情、带着刺耳嘲讽的电子合成音,
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屏幕上那骤然亮起的、刺目的红光,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残存的所有幻想和尊严彻底撕得粉碎!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万钧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一种病态的、屈辱的猪肝色!
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想咆哮,想撕碎眼前这两条看门狗!
但那两双冰冷、鄙夷、如同看阴沟老鼠的眼神,和那随时会引来更致命羞辱的对讲机,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钻心的疼,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践踏、被彻底剥夺的万分之一!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跌撞而下!
脚下一个趔趄,“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人行道上!
手肘处粗劣的夹克布料被粗糙的地面瞬间磨破,沾满了污黑的泥浆。
周围路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诧异、探究、幸灾乐祸……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根毒针扎遍全身。
“哟,这不是侯大局座吗?”
“听说当众开枪,给抓啦?”
“活该!报应!”
“看他那丧家犬样……”
那些目光,那些碎语,彻底点燃了侯亮平胸腔里翻腾的熔岩!
巨大的屈辱和滔天的怨恨将他吞噬!
他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狼藉,像一头被逼到悬崖、双目赤红的困兽,死死剜了一眼反贪局那冰冷无情的门楣,又怨毒地瞪向省厅的方向!
最后,叶小萱那张脸在他扭曲的瞳孔里疯狂燃烧!
“祁同伟……叶小萱……你们……给我等着!”
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如同恶鬼诅咒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浸满毒汁:
“我侯亮平……会回来的!血债……必须血偿!我要把你们……统统踩进地狱——!!!”
怨毒的咆哮在街角回荡,随即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他不再停留,
拖着那条摔伤的腿,一瘸一拐,狼狈不堪地钻进路边另一辆等候的、同样没有标识的普通轿车。
车窗迅速升起,隔绝了他那张因极致怨恨而扭曲狰狞的脸。
……
丽景湾公寓顶层。
厚重的防盗门打开,门内温暖的光线和迪奥香水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侯亮平身上带来的阴冷与泥腥。
“亮平!”钟小艾惊呼着扑上来,
妆容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伸手想帮他拍打身上的污渍,“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若是往日,这温香软玉的怀抱,这带着怜惜的触碰,或许能暂时抚慰他。
但此刻,
侯亮平却像被毒蛇舔舐,猛地一缩,避开了钟小艾的手!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扫过妻子关切的脸,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被仇恨烧灼过的焦土。
他脑子里疯狂盘旋的只有保安的鄙夷、路人的指点、祁同伟的冰冷、叶小萱的“胜利”……复仇!
唯有复仇的毒焰才能填满他此刻空洞而剧痛的灵魂!
“滚开!”
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低吼,粗暴地推开钟小艾,踉跄着冲进客厅,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寻找黑暗的巢穴。
钟小艾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玄关柜上,精心插瓶的白玫瑰摔落在地,花瓣零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佝偻、散发着戾气的背影,委屈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侯亮平!你发什么疯?!我爸费了多大劲才把你捞出来!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侯亮平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身体因压抑的狂怒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冰冷彻骨的字句:
“捞我?呵……钟正国捞的不是我侯亮平!捞的是你们钟家摇摇欲坠的脸皮!”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钟小艾,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他是不是还让你转告我?捞我出来,代价是……离婚?”
钟小艾浑身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
“亮平……我……爸他也是为了大局……为了钟家……为了你以后……”
“为了我?!”侯亮平爆发出一阵凄厉而扭曲的狂笑,笑声在奢华的客厅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好一个为了我!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好!好得很!钟正国!好手段!”
他不再看钟小艾惨白的脸,踉跄着扑向酒柜,
抓起一瓶开封的路易十三,仰头就灌!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扭曲的嘴角肆意流淌,浸湿了肮脏的衣襟。
酒精如同滚烫的汽油,浇灌着他心中那团名为“复仇”的毒火,越烧越旺!
“离婚?”他摔掉空酒瓶,玻璃碎片四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幽绿的光芒,
死死钉在钟小艾身上,一字一顿,
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离!为什么不离?!等我侯亮平把祁同伟和叶小萱那对狗男女踩在脚下!等我重新站在比钟家更高的地方!我要你们钟家!跪着求我回来!”
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浑身发抖的钟小艾,猛地冲进书房,反手重重摔上门!
“砰!”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公寓都在颤抖。
书房内一片漆黑。
侯亮平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
黑暗中,他颤抖着从廉价夹克的内袋深处,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皱、边缘磨损的纸条——
那是他在看守所里,用半条命省下的口粮从一个专门替人“办事”的老油子那里换来的,
一个号称“没有摆不平的麻烦,只有出不起的价钱”的、游走于深渊边缘的灰色掮客的联系方式。
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如同攥着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窗外的霓虹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条条扭曲跳动的光斑,映照着他嘴角缓缓咧开的、无声的、狰狞到极致的狞笑。
复仇的毒牙,已在黑暗中悄然淬成。
他掏出另一部极其老旧的、没有任何记录的备用手机,手指因极致的兴奋和怨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按下了纸条上那串如同毒蛇般盘踞的数字。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长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侯亮平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焚毁一切的怨毒火焰。
“喂?”一个沙哑、低沉、仿佛来自地底的声音终于接通。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
声音因极度的压抑和疯狂而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粘稠恶意:
“是我。侯亮平。有笔‘大买卖’,想找你谈谈。关于……让几个人,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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