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那堵高墙投下的阴影,冰冷粘稠,沉沉压在侯亮平肩头。
他仰起头,铁窗外巴掌大的惨白天光,刺得他布满血丝的眼球一阵剧痛。
祁同伟那张冰冷鄙夷的脸,
叶小萱茫然中带着无声嘲讽的眼神,还有钟小艾最后那躲闪苍白的面孔……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理智。
喉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这鬼地方!这无休止的、能把人逼疯的寂静!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口那头啃噬一切的怨毒凶兽。
“咣——!”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钟鸣,毫无预兆地穿透看守所死寂的走廊,
重重撞在侯亮平的心坎上。
是放风区旁边那座废弃小教堂的钟!
钟声苍老、嘶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悲怆,在冰冷的水泥墙壁间回荡不息。
撞钟?
侯亮平布满血丝的眼珠骤然缩紧,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
那口钟!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他猛地从硬板床上弹起,佝偻着背脊,像一匹嗅到血腥味的饿狼,踉跄着冲出监舍。
他避开巡视管教麻木的视线,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偏执,
冲向放风区边缘那座尘封的小铁门。
看守所里总有些无人理会的缝隙,这座废弃的小教堂便是其中之一。
铁门虚掩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朽木混合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蒙着厚厚污垢的彩色玻璃窗透进几缕浑浊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正前方,那口巨大的、布满绿锈和灰尘的铜钟,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悬在同样积满尘埃的木头支架上。
侯亮平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扑到钟下,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布满污垢的基座、冰冷粗糙的钟壁……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深渊。
“嘶啦——”
一声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声。
侯亮平猛地低头,心脏骤停!
就在他脚边,一块松动的、布满油腻污垢的铺地青砖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纸角,被钟声震得微微翘起!
他几乎是趴在了地上,
用尽全身力气抠住那砖缝,手指被粗糙的砖石边缘磨破也浑然不觉。
砖块被挪开,底下是一个狭小的空洞,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同样沾满油污的纸条,静静地躺在那里!
侯亮平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哆嗦着展开那张脆弱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铅笔字,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霹雳,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所有的疯狂:
“生生工地,明早九点,祁、叶到。”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狂喜猛地冲上侯亮平的头顶!
他死死攥住那张纸条,仿佛攥住了命运逆转的钥匙。
他喉咙里发出一串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嗬嗬怪笑。看守所里那些隐秘的“交易”,那些用尊严甚至半条命换来的“门路”,在这一刻终于结出了剧毒的果实!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眼前巨大的铜钟,
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火焰。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整个身体狠狠撞向那冰冷、坚硬、布满铜锈的庞然巨物!
“咣——!!!”
头颅与铜钟撞击,发出远比刚才沉闷百倍的巨响!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锥,瞬间贯穿了他的天灵盖!
眼前金星乱爆,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撞击,都伴随着骨骼与金属沉闷的钝响,
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嘶鸣。
看守所深处似乎传来了隐隐的骚动和呵斥声,但他充耳不闻。
他需要的不是忏悔,是宣泄!
是用这近乎自毁的疯狂,向那看不见的命运之神献祭,换取复仇的通行证!
额头上绽开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沾满了铜钟上的绿锈,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狰狞的毒蛇,舔舐着冰冷的金属。
剧痛和眩晕撕扯着他,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世界在血红与黑暗中剧烈摇晃。
看守所深处传来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像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最后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淌血的额头再次抵在冰冷腥臭的钟壁上,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低吼。
……
京海市郊,莽村。
空气里弥漫着猪圈和沤烂秸秆混合的馊臭。
村西头李有田家那栋贴着俗气马赛克瓷砖的小楼里,
气氛压抑粘稠。
侯亮平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旧夹克,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额头上刚结痂的紫黑色伤口和半边肿胀的脸。
他坐在油腻腻的方桌旁,对面是莽村支书李有田和他儿子李宏伟。
李有田五十多岁,脸盘黝黑,眼袋松弛下垂,
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狐狸般精明而贪婪的光,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李宏伟则是个壮实如牛的莽汉,满脸横肉,
粗壮的胳膊上纹着张牙舞爪的过肩龙,正不耐烦地抖着腿,
劣质烟草的气味从他嘴里喷吐出来。
“李支书,”侯亮平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他竭力想维持一点往日的腔调,
却压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怨毒,“明早九点,生生大厦工地,祁同伟,还有那个姓叶的丫头,会到。”
“祁厅长?”李有田盘核桃的手猛地一顿,
浑浊的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里面精光爆射,“侯局长……哦不,侯先生,您这消息……当真?”
他拖着长腔,每一个字都带着试探和掂量。
“千真万确!”侯亮平斩钉截铁,手指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上刺痛的伤口,
那是他用命换来的情报,“机会就这一次!我要你们莽村的人,把他们围了!狠狠地围!闹!
闹得越大越好!动静要响彻整个汉东!”
“围了?”李宏伟猛地掐灭烟头,粗声粗气地插话,
脸上横肉跳动,带着一股蛮横的兴奋,“嘿!祁厅长?那大官儿?侯哥,你是要俺们把他……”
“蠢货!”李有田厉声喝断儿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转头对着侯亮平,脸上瞬间又堆起那种油腻的、老于世故的笑容,
“侯先生,宏伟不懂事,您别见怪。这围……怎么个围法?
弄出人命,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哟。”
他搓着手,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侯亮平,像饿狼盯着肥肉,“咱们莽村老少,那可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这担着风险出头……总得……”
“好处?”侯亮平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
“李支书,事成之后,生生大厦那块肥得流油的地皮开发权,我保证,落在莽村手里!”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
李有田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李宏伟更是“腾”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对金钱的贪婪:
“真的?!侯哥!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侯亮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刃,
“你们父子俩,就等着坐在家里,数钱数到手抽筋吧!”
他描绘的黄金幻梦瞬间点燃了李家父子眼中所有的贪婪。
“干了!”李有田猛地一拍桌子,油腻的核桃被他拍得跳了起来,“侯先生爽快!俺们莽村人最讲义气!”
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身体却下意识地前倾,压低声音,“那……具体咋弄?您吩咐!”
侯亮平眼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听着,明天,你们就这样……”
窗外,
莽村死水般的夜色里,
一声不知是野狗还是醉汉发出的长嚎,凄厉地划破寂静。
……
翌日清晨,生生大厦工地。
巨大的基坑如同大地上撕裂的伤口,裸露着黄色的泥土和嶙峋的岩石骨架。几台黄色的挖掘机像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停在一旁。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水泥和柴油混合的粗粝气息。
几辆黑色的公务车卷着尘土驶入工地。
车门打开,
祁同伟率先下车,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警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沉稳而锐利。
紧随其后下车的叶小萱,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色职业套装,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沉静。她下车时似乎被脚下松动的碎石绊了一下,身体微微踉跄。
“小心。”祁同伟几乎是本能地伸手,
极其自然地稳稳扶住了叶小萱的手肘。
他的动作迅捷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叶小萱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祁同伟,对方的目光沉稳,并无丝毫逾越,只有纯粹的关切。她轻轻吸了口气,站稳身体,低声道:“谢谢祁厅。”
祁同伟这才松开手,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将她护在自己与车身之间。
“祁厅长,叶总工,这边请。”项目负责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指着基坑边缘临时搭起的观景台,“我们从这边可以俯瞰整个基础施工情况……”
祁同伟微微颔首,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略显空旷的工地四周,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静了。
除了机器的铁锈味和尘土味,连工人的吆喝声都稀稀落落。
这不符合常理。
他不动声色地将叶小萱护在靠里的位置,自己则稍稍落后半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工地外围那片稀疏的防风林和远处的村庄轮廓。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凄厉、尖锐、如同群狼嚎叫般的唢呐声,毫无预兆地从工地入口的方向骤然炸响!
那声音凄惶、刺耳,带着一种原始的、撕裂一切的蛮横力量,瞬间刺破了工地上虚假的平静!
紧接着,
一片沉闷如滚雷般的脚步声轰然迫近!黑压压的人潮,如同骤然决堤的浑浊洪水,从工地唯一的入口处汹涌而入!
人群由莽村精壮的汉子领头,后面跟着挥舞锄头、铁锹、甚至擀面杖的老弱妇孺,他们脸上混杂着麻木、愤怒和被煽动起来的疯狂!
李有田那身显眼的深蓝色涤卡“干部服”在人群中若隐若现,而李宏伟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则涨得通红,他挥舞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扯着破锣嗓子嘶吼:
“狗日的奸商!官商勾结!抢俺们的地!断俺们的活路!跟他们拼了——!”
“打!打死这些喝人血的王八蛋!”
“别让当官的跑了!”
愤怒、绝望、被挑拨起来的仇恨,
汇集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裹挟着刺鼻的汗臭和尘土,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祁同伟、叶小萱以及他们身边寥寥几个随行人员猛扑过来!
瞬间就将他们围困在几辆黑色的公务车与冰冷的基坑边缘,形成了一个绝望的死角!
锄头、铁锹、棍棒在混乱的头顶上方挥舞,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喷吐着污言秽语的口沫,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疯狂地挤压着包围圈。
随行的警卫和项目安保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人潮瞬间冲散、淹没!
一个年轻的警卫试图推开冲到最前面的一个挥舞扁担的老汉,却被侧面冲来的几个壮汉狠狠撞倒在地,瞬间被无数只沾满泥巴的脚淹没。
“保护祁厅!保护叶工!”
警卫队长声嘶力竭的吼声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被淹没。
叶小萱脸色煞白如纸,
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暴戾气息让她几乎窒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一只沾满泥污、青筋虬结的粗壮大手,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抓向她纤细的胳膊时——
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如同最坚固的磐石,猛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祁同伟!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右手精准地格开那只抓向叶小萱的粗手,力道沉猛,将那莽汉推得一个趔趄。
同时,他宽阔的左臂向后一揽,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叶小萱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脊背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堤坝!
“退后!”祁同伟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带着铁血军人淬炼出的磅礴气势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如同礁石,
独自面对汹涌扑来的狂潮,警帽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疯狂的人群,寻找着那隐藏在暴民之中的毒蛇——李有田父子。
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如滚开的油锅。
狂乱挥舞的农具棍棒构成一片死亡的丛林,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破空的尖啸,擦着祁同伟的警服边缘掠过。
混乱中,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裹挟着风声,从人群里猛地飞出,直砸向祁同伟的面门!
祁同伟瞳孔一缩,头部猛地向右侧急闪!
“呼!”
石块带着劲风,擦着他的左额角飞过,重重砸在他身后的黑色奥迪车窗上!
“哗啦!”一声巨响,坚固的车窗玻璃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痕!
几缕温热的液体顺着祁同伟棱角分明的左额角缓缓淌下,
蜿蜒过紧抿的薄唇,滴落在他笔挺的警服肩章上,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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