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丰那句平淡却又石破天惊的话语,在寂静的茶室中响起时,倪永孝那正在为人续茶的手,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紫砂壶的壶嘴,悬停在杯口上方。
一滴滚烫的茶水,挣脱了束缚,滴落在昂贵的黄花梨木茶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响,瞬间蒸腾成一缕转瞬即逝的白汽。
但仅仅是这零点一秒的失神,他便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儒雅姿态,手腕平稳地将茶水注入杯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陆丰的错觉。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不是惊涛骇浪。
是天崩地裂。
扳倒黄志成的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总督察?!
这个消息,彻底颠覆了他对整个事件的认知。
他一直以为,黄志成的倒台,是警队高层内部派系斗争白热化的结果,是一次复杂的权力洗牌。
他甚至花重金,请了专业的分析团队,去研究警务处高层的人事变动与利益纠葛。
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指向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内部清洗。
却没想到,所有的分析,所有的推演,都错了。
真正的操盘手,那个撬动了整个西九龙地下秩序格局的人,竟然就坐在他的对面。
没有庞大的背景。
没有复杂的派系。
只有一个人。
他看着陆丰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大脑在万分之一秒内进入了超频运转的状态。
他冷静地、疯狂地分析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
这个念头第一个冒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先是用雷霆手段,拔掉了与韩琛深度勾结的黄志成,客观上为自己倪家上位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现在,他又主动找上门来,单刀赴会,抛出这个惊天秘密。
他是想用这份所谓的“恩情”,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产生一种“他和我是一路的”错觉。
然后,在自己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寻找一个致命的机会,将自己也一网打尽?
一出漂亮的“养寇自重”之后,再来一记更狠的“一石二鸟”。
如果真是这样,那眼前这个人的心机,已经深沉到恐怖的境地。
还是说,他是一个像黄志-成一样,甚至比黄志成更贪得无厌的警察?
这个可能性同样存在。
黄志成贪婪,但愚蠢,吃相难看。
而眼前的陆丰,段位高了不止一个层级。他看中了自己倪家现在的地位和财力,所以他先送上一份大礼,抬高自己的价码。
他想来索要一个比韩琛给黄志成的,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价码?
他想成为尖沙咀新的、藏在警队里的太上皇?
亦或者,他背后有更深的人物?
他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把锋利到极致的、用来开路的刀。
他背后的势力,想要扶持自己,来平衡尖沙咀,乃至整个港岛的地下势力格局?
用倪家,来对抗那些更老牌、更根深蒂固的家族?
无数种可能性,在倪永孝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
他冷静地分析着每一种可能背后的利与弊,分析着陆丰每一个微表情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
黄志成的倒台,对他而言,确实是天大的好事,让他能如此迅速地整合父亲留下的势力,兵不血刃地重新夺回属于倪家的一切。
从这个角度看,陆丰算是他的“恩人”。
一个送上致命厚礼的恩人。
但他完全看不透陆丰的真实目的。
未知。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在江湖里,在商场上,最致命的永远不是站在明处的敌人,而是藏在暗处,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对手。
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牌之前,他绝不会轻易地表露自己的任何态度。
哪怕一丝一毫,都可能成为对方算计自己的筹码。
想通了这一点,倪永孝内心深处的惊骇与翻腾,被一层坚冰迅速封存。
他的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礼貌而疏远的、公式化的商业微笑。
那微笑的角度完美无瑕,却不带一丝温度,像是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
他将一杯新沏的、茶汤呈琥珀色的普洱,用一个无可挑剔的姿势,推到陆丰面前。
他的语气滴水不漏,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陆Sir快人快语,我很欣赏。”
“黄Sir身为警队高官,却与黑帮勾结,知法犯法,如今被绳之以法,确实是大快人心,还了港岛一片朗朗乾坤。”
他顿了顿,巧妙地拔高了陆丰的行为意义。
“从这一点上,我确实应该代表所有曾经被他欺压过的市民,感谢陆Sir为港岛警队,为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生意人,除了一大害。”
一句话,他便将陆丰那份可能存在的、针对倪家的“恩情”,偷换概念成了“为民除害”的公义之举。
瞬间,便将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人的“恩情”,消弭于无形。
他将自己,从“受益者”的位置,摘到了“旁观者”与“赞赏者”的位置上。
“至于陆Sir你刚刚提到的‘合作’一事……”
倪永孝的笑容更深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
“陆Sir也知道,我父亲过世后,我们倪家痛定思痛,现在做的都是正当生意。”
“地产、物流、娱乐,每一项业务都干干净净,经得起任何部门的审查。”
“而您,是警队的明日之星,是法律最坚定的捍卫者。”
他看着陆丰,目光诚恳。
“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合作的地方。”
“毕竟,黑白有别,这是规矩。”
他用“规矩”两个字,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线。
“当然,陆Sir你既然亲自开口了,这本身就是给了我倪永-孝天大的面子,我自然要重视。”
他的话锋一转,显得既尊重又为难。
“只是这件事,兹事体大,关系到我们整个家族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向。”
“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
“恐怕,还需要回去和我的几位兄弟,以及我们集团的董事会、法律顾问,开会讨论,从长计议。”
他没有直接答应,更没有直接拒绝。
他用一种最委婉、也最无懈可击的商业化方式,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踢了回去。
他想看看。
他想看看眼前这位深不可测,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无法掌控的年轻总督察,接下来,会出什么牌。
是会恼羞成怒,直接撕破脸皮?
还是会抛出具体的条件,露出自己的獠牙?
亦或是,就此罢手,知难而退?
倪永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顶级的牌手对赌,对方已经亮出了一张王炸,而他只能靠着滴水不漏的防守,来猜测对方手里剩下的牌。
茶室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车流声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峙,以及那顶级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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