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风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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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青羽……”忆棠望着他的后脑勺,心里犹如洪水猛兽一样翻涌着。她脑袋全然空白,她往日设想见到左青羽的场景,都是清风微扬,他飘然而至的模样,没想到在徐府的正厅就遇上了。她有些尴尬,现在的她可是偷溜进来的,假扮丫头的摸样,要是出现在左青羽面前,那不可笑死了。她还想拜左青羽为师,让左青羽教她轻功呢!

忆棠连头都不敢抬,深怕不经意被换了位置的林松发现,更怕被左青羽看见。

左青羽眼神不对劲,带着些许不明意味的怒意。那阵铃铛声正是忆棠身上来的,左青羽自然的朝后瞥了一眼,就看见低着头的忆棠。他心里苦笑着,你忘了那么多,却没忘记怎么假扮徐府的丫头么?说到底那三年我也只是你的过客罢了。

此后的谈话不过是围绕这次动荡,以及之后的武林大会。傍晚之后左青羽和林松被徐落生留下来用晚饭,本来元宵佳节都是各自回家陪伴家人,但林松和左青羽都是从西域来,并没有亲人在京云城。

左青羽道:“不劳烦徐老爷,左某告辞。”

林松打岔到:“我先前听小丫头们说,徐府今日做了好几个名菜,在酒楼哪儿能吃得到这么多好吃的,左兄,你倒是爽快,可你林兄的肚子还饿着呢!”

徐落生道:“元宵节,家家团聚,你们且在府上用了晚饭再回。我家徐成也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也能多聊聊。”

左青羽心中紧绷,推辞道:“多谢徐老爷,只是左某相约的几个好友正是今日到京云城,怎好在徐府多留。”

林松拍头叹道:“我怎么给忘了,徐老爷,真是不巧,此前左兄约了南北东西的几位朋友聚于京云,现下估计已到酒楼了。”

徐落生看林松也这么说,看来人是没法留了,道:“既是如此,徐某就不留二位了。徐府随时欢迎二位。”

林松和左青羽行礼告辞,徐落生望着左青羽,若小阁在,怕是也能以剑术杰出武林了。他长叹了口气,左青羽的脉象打消了大部分他的怀疑,左青羽肾阳不足,四肢发冷,是个纵欲的风流人,和小阁是天差地别。小阁对上官家的那个孩子倒是情根深种,就算是换了身份,也不会这般。

徐成快马跑了大半日,总算来到了峡谷。

峡谷的入口边是一座石牛,入谷时,需要将手里的木简放在石牛的嘴里,听见石牛肚子里发出“叮”的一声后将木简拿走,方可进谷。

峡谷中水流声清晰的从一座小亭后传来,几个侍女围在亭子周围。微风不知从哪来,撩得帷帐和衣裙翩然飘起。那亭中,正是峡谷女琴师傅佳,也是左阁的母亲。傅佳在亭中握着笛子,看着水底的波影,出神地想着什么,连侧面走来的徐成都没注意到。

徐成看见坐在亭子里的傅佳,连忙跑到她背后,“咚”一下向她跪拜行礼:“徐成拜见师父!”

这一声震得水面有些波澜,傅佳回神,转身望着他:“成儿你来了。”

傅佳上前扶起徐成。三年来,徐成一直为左阁的事到峡谷寻傅佳,可傅佳要么闭关不见,要么出谷游历四方,即便左阁忌日当天也很难见到她的身影。

扶起徐成,这孩子三年不见又长高了些,傅佳见他眼圈红了一半,撇头叹了口气,略带怨气:“早前就说你不要来,却不想你如此固执。”

徐成道:“师父,三年来您一直不愿与徐成说的,徐成只是想问个明白,还望师父可以告诉徐成!”

徐成眼里含泪,他在问傅佳要一个一直没有得到的答案。三年,他想过傅佳是因为伤心,不能接受左阁去世,所以闭关、游历。也怀疑过傅佳是知道左阁还活着,所以故意逃避自己,不透露任何消息。可他猜了三年,却从没能在傅佳口中得知什么。

亭外的日光在波涛跌宕里渐渐被消解,就好像那个阳光一样的孩子,在他走的第三年,那份悲伤也该慢慢消解了。

傅佳拉徐成坐下,同时唤一个侍女去拿了东西。她拿着笛子的手搭在石桌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摸着。她的容貌清丽,徐成紧紧望着,似乎要从这张脸上找出来左阁的影子,可惜的是,傅佳的脸上有曾被左阁逗笑的细纹,捣蛋时令她头疼的浅浅的抬头纹。徐成有些失望,这张脸似乎满是左阁的“印记”,却没有一丝左阁的身影。或许左阁更像父亲?

傅佳道:“你到如今还不肯相信阁儿已不在世间了,那时的经过我也与你讲过了,我亲眼见到阁儿坠落悬崖,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这样,我救他时已经来不及,只从他身上抓到他腰间的荷包。”

说完,侍女便拿来了一个黑色的做工精致的荷包,还有一把剑,装在雕刻精美的剑鞘里。

徐成开口问:“一直都未曾听闻左阁有什么恶疾,为何突然如此?”

傅佳手指顿了顿,道:“他这病也不是来得莫名其妙,小时候就有,一直没有根治,后来习了剑术能压制些。加上那时为情所伤,他乱了心,走火入魔,伤了五脏六腑,活不了了。”说完,傅佳想起了些什么,皱眉闭上了眼。

这便是左阁最后的经过吗?在徐成看来,左阁是这世上最敢爱敢恨之人,正直又乐观,尽管是死亡,他都能坦然的面对。可徐成三年来执着的,是左阁决心投崖尸骨未存的结果,更是左阁只身一人与天地诀别的内心。傅佳说得太简单了,他不过是恶疾缠身又为情所伤,走火入魔后决然离去。就像一片大山的竹林,经过一些风雨,却一夜之间连根拔起,片叶未留。连曾经与他相爱的人,都无法提及他的存在。

徐成再问:“他真走得如此洒脱决绝?连我都未曾得知半点消息。”

傅佳抬手,侍女扶她向远处的屋子走去。她搬出两瓶酒,给徐成倒了一杯,清泉一样的陈年佳酿,入喉之后全融成泪抹在脸上。

当夜的明月清寒得透骨,醉意却未弥漫,昏黄的烛火摇曳着。睡意升起,可徐成心里还是绞痛起来。傅佳伤感了半盏烛光,先回房歇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徐成就拜别了傅佳,他在跨上马背的一刻,好似清醒的觉得左阁已经走了。他望着刚出的新阳,心里全是昨夜痛醉的月色,他明白,左阁再也回不来了。

徐成不甘心的来了一趟,却并没有让左阁在这世间重新活过来。他追问了很多遍,或许徐成并不是不能面对左阁身亡的事实,而是他一直从未当他真正离开。要放下,又从何说起呢?

傅佳望着徐成绝尘而去的身影,眼角流下泪来,若是那时左阁没有发现她做的一切,她也不会把左阁逼得坠了崖。那孩子本可以和徐成一样,娶妻生子,名冠天下。

傅佳死死握住手里的笛子,她平时爱弹古琴,笛子却不是她所擅长的,喜欢笛子的是她那个调皮倔强的孩子,是她亲手葬送的孩子。只是,一切都石沉大海,只要时间走快些,她好像原本就不够痛的心,就能够更加自然一点,淡漠一些。

徐成快马加鞭的赶回,一路上似要发散心里余下的悲痛般,走了条风急路陡的林道,奔驰起伏之间带走划伤眼角的泪痕。一路未停,快到傍晚,风尘仆仆就这么到了玉霞客栈。

马匹交给小二暂做稍息,他来此处也是和霍子豪约好一同去徐府,今年元旦徐落生邀了武林的侠士们相聚于厅,同庆节日。作为霍乾坤长子的霍子豪,又是不少年轻一辈的楷模,当然在邀请名单上,并且可能还要在聚会上展露一些本事。霍子豪昨日和王希兄妹两已经到京云城,暂时安置在玉霞客栈。

徐成一路过来脸上汗尘交杂,掌柜见是自家公子到店,立马周到的安排好了一切。而这京云的第一客栈,本也就是徐府的产业之一。

徐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简单清洗之后,店小二指路带着他去找霍子豪了。

霍子豪正同友人在客栈院内的棋桌上论着布局和棋招,那浑厚的嗓音确实是霍乾坤“亲传”不假。而他对面摇扇轻摆,字字句句回得全然不落的人,正是林松。

徐成到二人身前,拱手行礼道:“霍兄,别来无恙!”

霍子豪大步跨开石凳,直接搭手在徐成手上,笑道:“徐兄,好久不见,你我都不需要这些俗礼。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西域的四王子,林松。”

徐成拱手:“在下徐成。”

林松回礼:“早听闻京云第一公子大名,那是无数侠士艳羡,又令无数少女垂入梦乡的绝世公子呀!”徐成来时林松早就注意到了,他不禁感叹,如此才是徐落生所说的“俊朗活力”,要不是左青羽不在场,这之中肯定是难分高下的一场风度较量。

徐成笑道:“那不过是江湖说的热闹话罢了。”

林松摇着扇子:“江湖的热闹话这几年倒是不少,青羽兄这会儿也是被一些热闹话给闹得脱不了身。”

徐成问:“四王子说的青羽兄,可是北翠山的左青羽?”

林松收起扇子道:“正是!”

徐成顿时神色欣喜:“青羽兄也在客栈里吗?”左青羽名声远扬,他早就想见一见这位轻功了得的“白羽轻人”了。

林松看徐成感兴趣,说道:“是呀,不过佳人在怀,可走不开~”

说来,江湖上有一些左青羽的绯闻,红颜知己甚多,据说当年无生教和燕华一派在武林大会前的争执是因两位红颜而起。时过五年,身边的红颜不知道又加了几位了。

忆棠昨晚从徐府溜出来后就一直跟着左青羽,跟到玉霞客栈才知道他们就住在距离自己三间远的客房里,当下给忆棠开心的一晚上都没有睡意,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办法去拜师学艺。

天刚亮,忆棠就从房里探出头来,谁知好巧不巧就看见林松被左青羽赶出自己房间,林松一脸狡猾:“哎呀,这时辰尚早了些,你就这么着急与美人独处一室吗!”

左青羽在房间里给了林松一个无奈的叹气,随后关门上锁。林松这不爱敲门的习惯,是要改改了!

林松偷笑着,下楼去寻霍子豪。忆棠听完楞在原地,师父还带了师娘?坏了,昨晚没想着还有师娘,光想着怎么讨好师父了!

在左青羽房内的女子颔首一笑:“他还是这样,惯不正经的打趣你。”女子是左青羽北翠山的师姐,也正是北翠山山主伍智辛的小女儿,伍玥莹。

左青羽请她坐在桌旁,倒了杯茶道:“你从峡谷过来一路波折,事情说完之后就在客栈好好休息。”

伍玥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后道:“傅佳受伤后去了禾岳潭,入口似乎是在潭底,我们的人不敢贸然跟去,但是她出来之后身上的伤就已经痊愈了。”

禾岳潭是位于峡谷北侧十公里的一池潭水,少年时,徐成和左阁习武曾在此处待了三天。左青羽沉思了片刻,胸口有种压抑的感觉似乎松了一些。

左青羽道:“看来她确定要在今年动手了,你继续盯着,禾岳潭那边我最近会过去。徐府那边今夜应该会出乱子,你安排就行。”

伍玥莹点头,又说:“徐成昨日去峡谷了,喝酒哭了一晚,傅佳这摧毁人心的手段既隐秘又刻骨。徐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喝的酒里被傅佳下了蛊,等到武林大会,他不光会心力交瘁,甚至武功尽失也是有可能的。”

听到徐成,左青羽眸子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开口:“下蛊是她惯用的手段,徐成只是她目前撤掉的其中一个阻碍,等到武林大会,她才会真正的暴露她的目的。”

伍玥莹问:“你真的有把握在武林大会之前解决她吗?”

左青羽望着茶杯,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京云吗?”

伍玥莹被问得一头雾水:“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左青羽道:“因为京云能让所有东西都放大,只要我想拉她下地狱,这里的恶鬼们会毫不犹豫的就扑上去,而武林大会,就是京云的地狱入口”。

京云是梦,是毒,是药······这是他年少所爱之人说的,他们在京云的梦里身中剧毒,即便各自从地狱的边缘被拉上来,却已经千疮百孔,形如枯尸了。

左青羽走出房门,心里的某张脸在仇恨中渐渐消失,他转身,背影就好像恢复到心如止水一般,忆棠随即跟了出去,可是她的背影在古畅看来却是雀跃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