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又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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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五流连

当周吉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子时的事了。

今晚的他,没有辗转反侧,只是安静地躺着,感受着流淌在这个岛上的潮湿的空气。他还是睡不着,又起身,打开了窗户,要看那外头是不是真有那么无数的双眼在盯着他。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风动声、草动声以及那窗户上吱吱呀呀奏响的和鸣。

十四十五的月,分外的圆。

月光,落入到屋内,显得是那么的惨白。

就像是,就像是张家那孩童的,毫无血色的,白皙的脸。

啊!

周吉安突然心中一惊,睁开了双眼。

一阵急促的呼吸过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在床上,而是在一处寂静的空地上。

没有人声、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声。

他朝四周望去,有些眼熟,在那仍旧惨白的月色下,他看清了,是上村的村口,但是却不见有一处灯火。

是人都睡去了吗?

不对,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吉安喘了两口粗气,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绪的混乱,致使他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两步,而就在他尚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在这静谧之中,他又感觉到了不止他一人的气息,有人在他身后?

就在他有此念头并回过身去的时候,是一头鹿映入他的眼中。

鹿?

不对,那是个人。

那是个头顶着鹿首的人。

是个少女。

她的衣着,与其说是村民,倒不如说,更像是山民。

何奇的怪异,何奇的荒诞,白月之下,一个头戴鹿首的少女,此刻站在空无一人的村口,正对着他。

“你...”周吉安想说话,但他知道自己说不出来,比起紧张更可能是一种直面未知的恐惧。

鹿首少女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一只同样惨白的手以及纤细的手指,人的手指。

周吉安不为所动,更不明所以。

但是鹿首少女没有放下手,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指向那个没有一点灯火的方向。

而后,周吉安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让他去。

犹豫了片刻,周吉安还是顺着那方向便又迈开了脚步,走了过去。

他狐疑着,不快不慢地走着。

大街上,空无一人,楼房中,不起亮光,四周,万籁俱寂。就连那空气也是寂静的,唯独那月光,在诉说一种无声的言语,然后,又径自暗去。

直到,他的身后,那少女也随着月光的消失而消逝。

直到,他又听见,那个方向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他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那是一处房子,岛上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

没有灯火的房子,房门虚掩。

声音便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一切的生机,仿佛以这条门槛为界,划清了界限,也戛然而止。

然后,他听见了一些声音,一些像是撕咬的声音,一些像是啃咬的声音。

絮絮地,

不可明说地。

他听过那声音,在那艘回家的船上,在那个噩梦之中。

他按捺着内心无比的恐惧,循着那声音,又挪了进去。

月光,恰如其时地落在了此处。

又是那样,又是那个熟悉的景象,不过这次不同,这次他看见的是好几个人跪在地上,围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啃食。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正在被啃咬着。

周吉安的恐惧蔓延到了全身,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也是这一步,惊动了那几个跪伏在地上的人,他们一并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周吉安,那满布血红的嘴,是何其的相似,他们身上的皮肤也仅有那渗人的白,早不见活人的血气。

他们用那泛白的双瞳看向周吉安,如同看向一个肥美的婴孩。

下个瞬间,仅仅是周吉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下一个瞬间,他们已经扑了上去,殷红的血,从周吉安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周吉安试图用力去挣扎着,也是于事无补,身上的血,渐渐被抽离了,他的目光也渐渐开始变得迷离......

恰逢其时,他忽地感觉到了腰间的衣带上涌出了一股热,热继而又化作了烫,他像是记起了什么,几欲昏迷之际,他的手在颤抖中伸向了腰间,要取出那发烫之物。

而就在他取出的瞬间,竟然燃成了一道烈焰,他赶紧撒开了手,一团火焰落在了地上,不曾想那几个扑在他身上的人,见火光大作,竟在瞬间是怪叫一声,便四散而逃。

那火又迅速地消逝殆尽,他想起来了,是那道士送他的平安符,如今已然化作了灰烬。

同一时间,耳畔是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他睁开眼的刹那,便奋力地坐了起来,也不知是那火光还是那锣鼓声,将他唤了回来。

那是梦。

可脖颈处,净是虚汗。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间,原本在腰间的符箓却不见了,只剩下些许燃烧过后遗留的灰烬。

他一下子搞不清刚从那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还是一场梦,但怎么也解释不了那符箓的事,不及细想,外头的锣鼓声已经渐行渐远,他暂时放弃了思考,赶紧起身穿好衣服走到房间外,正好看见同样起身探听外头情况的王妈。

“外面什么情况,王妈。”

“少爷,好像是外头有人家走水了。”

“什么?!”周吉安心中一紧,这也未免太过凑巧了。“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你照顾好母亲跟青玲。”

也不等王妈回话,周吉安已经提起了灯笼,便跑到了外头。

火光冲天,即便隔了不短的距离,但是在这稠密的黑夜里,那光还是格外的显眼。

那是上村的方向。

跟他一样走在外头的人并不多,不知道是都不想管事还是村子里离开的人实在太多,总之,周吉安几乎是跑到下村村头的时候,才看见有保丁在逐户拍门寻求村民的接应。

待周吉安赶到那地方的时候,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看清了这个地方,他愣住了。

因为不久前,就在那场梦中,他才到过这里,他才差点被咬死在这里。

不住地,他竟朝着那燃烧中的房子缓缓走去,他要看看,这一切是否都如同那梦中一般。

得益于石瓦结构,燃烧的烈度并不算太大。

于是周吉安有了一种冲动,有一种要进去看看那几人还在不在的冲动。

“吉安,吉安!”

周吉安木愣地回过头,叫住他的人是张敬之,这时候他的神情这才恢复了些许。

“别进去,里面还在烧着,你没事吧,怎么过来了?”

“我...”周吉安回答不上,他没法告诉对方是因为一个梦的指引,更别说看见了里面那几个吃人的怪物。

“先过来再说吧。”张敬之见周吉安神情呆滞,赶紧把人拉到了一边。

“这...这是谁的房子?”缓了一阵子,周吉安问到。

却见张敬之支吾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开了口。

“是刘三婶的房子,也就是你吃饭时候看见的那个疯女人的房子。”

尽管是早有预感,但是周吉安还是愣在了原地。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来了,但那里还是交给保甲的弟兄去灭火吧,我还要去给打水来的村民帮衬一下,你要不,先帮我把看热闹的人给拦上一拦。”

话说到这里,张敬之就要转身忙去。

“那屋子...那里面,是不是有五口人?”

但周吉安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唔?你...你怎么知道的?”

闻言,张敬之又刹停了迈出的脚步。

“刘三婶的闺女早几年嫁了出去,现在好像是跟她儿子,丈夫,小叔子,还有她婆婆住在一起。说起来,最近在平日里,已经很少看见他们了。”

对于周吉安能准确说到这个数字,张敬之很是惊奇,按照周吉安早先的话,刘三婶甚至就不记得周吉安这个人,更别提会有什么深入的交流。

“那...他们现在人呢?”

“还不知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不过如果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喔,嗯。”张敬之看着丢了魂似的周吉安,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只是顺着的他的意思,点头答应了下来。

周吉安走开了,他站在那人群的附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村民围观这场发生在子夜的不寻常的大火。

火光,映在黑夜中的人脸上,使得影子把他们的五官都修改的有些模糊。

周吉安的目光不自觉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不在意是否真能认得清眼前的这些人,因为他见过那几双眼睛,也只有那几双泛白的眼睛,才能让他分辨出梦幻与现实。

那火光的映衬下,每一个人的双眸中都闪烁着黑夜里的微茫,除了一个人。

是那个和尚!

就是他!

周吉安迅速地从迷茫中回过神,他发誓,他真的看见了那个和尚,那双眼睛,虽然不像是在梦中那般冷澈,但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双眸那样泛映着火光。

但,那也只是一回神的功夫,他的目光再次锁定在那个位置的时候,和尚,却不见了踪影。

“别走!”

周吉安慌了神,他当即就要冲出那人群,去找到那人。

“出来啦!抬出来啦!”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

周吉安左顾右盼,却再也不见那和尚的踪影,而身后的人,又似乎找到了房中之人。

刹那间的权衡过后,他还是转过了身子,快步迎了上去。

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一个多处烧伤的女人,被保丁安放在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一件衣裳,恰如其分地盖在了她的身上,是张敬之。

但也只有她一个人。

“其他人呢?我问你还有其他人呢?”周吉安全然忘记了自己平日里温文的形象,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着把人带出来的保丁,然而保丁也是一脸的茫然。

“没...没有了,没有其他人,只找到了她。”说罢,保丁回答过后,见周吉安久久说不出话来,便又转身回到属于他的现场。

周吉安颓然地站在了原地。

不见了,那几个,不见了...

“吉安,周吉安!”

“啊...”周吉安有些恍惚...

“她死了。”此时的张敬之,他对死者的同情已经超过了对尸体的恶心。

周吉安这才回过神来,他蹲下身子,细细地查看了一阵。

尸体没有被烧到的部分出现了干瘪的现象,而从五官上判断,这女人正是刘三婶,也就是那个莫名出现在他面前的疯女人。

她死了。

但是,他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周吉安一手掀开了张敬之为她盖上的薄衣,一股焦烤的味道也随之窜入了鼻腔之内,但比起那些被烧伤的部位,周吉安更留意到了那些被抓伤,被撕咬,被啃咬过的地方。

那梦,是真的。

“和尚。”

梦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纵然再坚固的信仰,也会因为眼见为实,而多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了,他来过。和尚,一定,是那个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