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靴底刚碾过粮仓门槛的碎石,那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萧衡的冷笑便像淬了冰的箭簇,贴着后颈扎进来,寒意瞬间爬满李昭的脊背。
李公子。那声音混着铁锈味的夜风灌进耳朵,风声呼啸,仿佛带着无尽的恶意。
萧衡的佩刀在月光下划出半道银弧,寒光闪烁,晃得人眼睛生疼,赵大人说您爱逛粮仓,末将还当是戏言。他身后二十余士兵呈扇形散开,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发出爆裂的声响,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要将两人攫住,那影子在地上扭曲晃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夏璃的手指在袖中蜷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微微刺痛。
她能听见李昭喉结滚动的轻响——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当年在画院临摹《百将图》,被老供奉挑出笔锋歪斜时,也是这样。
此刻,李昭的呼吸声略显急促,在静谧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但此刻他的声音稳得像定在案上的镇纸:萧统领深夜带兵围粮仓,莫不是要学秦二世指鹿为马?
萧衡的刀穗子晃了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李昭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的虎符,是赵渊新赐的玄铁虎符,边角还带着未磨平的毛刺,在月光下隐隐闪烁着寒光——前日在尚食局替皇后绘屏风时,他见过赵渊的内官捧着锦盒往萧府去,盒底压着半枚相同的虎符拓印。
学什么指鹿为马?萧衡突然甩刀指向李昭怀中的暗袋,刀身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赵大人要的是楚地兵符的密信,还有你怀里那半块玉珏。他的瞳孔在火光里缩成针尖,眼神中透露出凶狠与贪婪,王七前日在粮仓撞见鬼,原是你这画待诏在翻旧账。
夏璃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她早该想到,赵渊能在咸阳布下二十七个暗桩,粮仓这种管着三辅军粮的地方,怎会没埋眼线?
前日替染瘟疫的仓吏解毒时,那老卒攥着她手腕说红眼睛,原是被灌了迷药的看守,醒来看见李昭查账的身影,错把月光下的玉珏反光当了鬼火。
昭郎。她低声唤,同时将藏在袖中的青瓷瓶转了个方向。
瓶身刻着楚地云雷纹,触手温润,是昨日她去义陵采药时,从守陵老人口中套来的避瘴粉——说是能驱山岚毒气,实则掺了曼陀罗花汁,吸多了能让人头晕目眩。
李昭的目光扫过萧衡身后士兵的佩刀。
二十人,半数用长戈,半数持环首刀,队形是标准的雁翼阵,前后各有三人压阵。
左侧棚车后堆着三袋粟米,散发着淡淡的谷物香气,右侧柴垛能藏两人——但夏璃的药粉最多撑半柱香,必须在士兵戴上布巾前冲出去。
把证据交出来。萧衡又逼近两步,靴跟碾碎了地上的谷壳,发出清脆的声响,赵大人说了,只要东西,不要命。他说不要命时,嘴角往上挑了三分,李昭认得这表情——当年在楚宫,太宰伯嚭要杀他父王时,也是这样笑着说只是请去议事。
夏璃。李昭的拇指在夏璃手背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准备暗号。
夏璃立刻反手握住瓷瓶,指腹扣住瓶塞,手心微微出汗,有些滑腻。
她能感觉到李昭掌心的薄茧蹭过自己手腕,像当年在画院替他研墨时,狼毫笔杆磨出的纹路。
萧统领可知道,赵中常侍为何选你当这统领?李昭突然笑了,指尖虚点萧衡眉心,因为你识字不多,看不出帛书上的楚地密文;因为你贪杯,前日在醉仙楼说漏了嘴,说赵大人要清干净粮仓里的老鼠。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可你不知道,老鼠洞里,藏着猫。
萧衡的脸涨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他挥刀的手顿了顿,这分神足够夏璃捏碎瓶塞。
淡青色的粉末随着夜风炸开,扬起的粉尘在火光中闪烁,几个离得近的士兵立刻捂住口鼻咳嗽,咳嗽声在粮仓内回荡。
萧衡吼了声戴布巾,但士兵们的动作慢了半拍——他们没想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会反抗,腰间的布巾还系在皮带上。
李昭趁机拽着夏璃往右侧狂奔,脚步在地上踏得砰砰作响。
他早注意到粮仓西墙有扇半人高的气窗,前日替少府监绘《仓廪图》时,特意在图上标了年久失修四个字。
此刻他抽出短刃撬窗,铁锈混着木屑簌簌往下掉,发出沙沙的声响,夏璃的发簪勾住了窗框,那截枯枝啪地断成两截——是她前日在义陵折的,说要留着做药引。
先上。李昭托住夏璃的腰,手掌触碰到她的裙摆,柔软而温热。
她的裙角扫过他的脸,带着淡淡的艾草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夏璃翻出窗外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刀劈木门的巨响——萧衡的人撞开了粮仓正门,那声音震得她耳朵生疼。
她反手拽住李昭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快!
两人滚进野草丛时,李昭的手肘撞在碎石上,火辣辣的疼,那疼痛迅速蔓延开来。
但他顾不上这些,拉着夏璃往废弃的榨油棚跑。
棚顶的茅草掉了大半,月光漏下来,照见梁上结着的蛛网,像撒了把碎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棚内弥漫着陈旧油脂的味道,刺鼻而浓重,破旧木板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轻轻触碰,便能感觉到它的脆弱。
夏璃扯下他的外袍系在腰间,这样跑动时不会勾住荆棘——这是她在楚地逃亡时学的,她说跑起来要像条鱼。
搜!
给我一寸寸翻!萧衡的怒吼从粮仓方向传来,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
李昭贴着棚屋的破木板,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咚咚作响,仿佛要跳出胸膛。
夏璃的手指按在他唇上,另一只手摸出银针插在门框上——这是她的预警手法,有人推门就会碰响银针。
赵渊的追兵快到了。夏璃的声音像浸在冷水里的玉,清冷而镇定,方才马蹄声是三队,每队十人,从章台宫方向来的。她顿了顿,我数过,萧衡带了二十四人,加上追兵,我们被围了。
李昭摸出怀里的帛书。
玉珏贴着帛书,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那滚烫的触感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珏,纹路与帛书上的血印严丝合缝——原来当年她被献入秦宫,不是因为容貌,是因为楚国王室的秘印。
他突然想起母亲教他画《凤栖梧》时说的话:凤凰要飞,就得先折断自己的尾羽。
出城。他说,北城门守将是蒙恬旧部,我前日替他母亲绘《松鹤图》时,留了半枚画押。夏璃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起来,像两颗浸了蜜的黑枣——那是她兴奋时的模样,当年在义陵破巫蛊案,她也是这样笑着说有戏了。
棚外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让他们的心也随之揪紧。
李昭按住夏璃的肩,两人贴着墙根挪到后门。
门闩是根细竹片,夏璃用银针轻轻一挑就开了。
夜风卷着草屑扑进来,带着丝丝凉意,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离城门开闸还有两个时辰。
跟紧我。李昭把帛书塞进夏璃怀中,若走散了,去章台宫找幼帝,把玉珏给他看。夏璃没说话,只是攥紧他的衣袖,手微微颤抖。
她的指尖还沾着曼陀罗粉的余味,混着李昭外袍上的松烟墨香,像极了他们在画院共研的松烟墨,浓得化不开。
两人猫着腰穿过荒田时,李昭听见夏璃轻声哼起楚地的《离鸾曲》——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当年在画院替他补画《九歌图》,颜料调错了色,也是这样哼着曲儿补救。
他突然想起前日在画院,她替他整理画稿时说的话:昭郎,我们像不像画里的两只凤凰?
像。他当时说,但凤凰要浴火,才能涅槃。
此刻荒田尽头的官道上,已经亮起火把,火光在夜风中摇曳,仿佛是恶魔的眼睛。
李昭数了数,是三队,每队十人,为首的骑将佩着玄色披风——赵渊的死士到了。
夏璃的手在他掌心收紧,他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刺进肉里,但这次不是兴奋,是害怕,那尖锐的刺痛让他心中一紧。
跑。他说,往柳林里跑,那里有我藏的马车。
夏璃没有问他何时藏的马车,就像他从未问过她为何能认出曼陀罗粉的配方。
他们像两尾游在暗河里的鱼,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彼此的心跳声,在黑夜里撞出火花。
当第一支弩箭擦着李昭的耳际射进柳树林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那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珍贵。
夏璃的裙角被荆棘扯破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寒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但她跑得更快了,像只被猎鹰追击的雉鸡。
李昭能听见身后追兵的呼喝越来越近,那声音充满了威胁与挑衅,却也能看见柳林深处那辆盖着草席的马车,车辕上系着的红绸带,在晨风中晃得人心慌。
驾!车夫的鞭声突然炸响,清脆而响亮。
李昭这才看清驾车的是画院的小徒阿九——前日他说要去城郊采青竹,原是替他备车。
夏璃翻身上车的瞬间,一支弩箭钉在她方才站的位置,箭头几乎要戳穿她的绣鞋,那尖锐的箭头让她心有余悸。
马车碾过碎石路的颠簸里,李昭摸出怀里的玉珏。
晨光照在上面,血纹像活了一样,顺着纹路爬向边缘,那血纹仿佛有了生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诡异。
他转头看向夏璃,她正将帛书塞进车底的暗格,发间沾着草屑,却笑得像春日里初开的桃花。
到了章台宫,她擦了擦嘴角的血——不知何时被荆棘划破的,我要先替幼帝诊脉,他前日咳得厉害。
李昭点头。
他望着车外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另一句话:凤凰的命,是要用来燃的。而此刻,他怀里的玉珏,正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烫得像是要烧穿他的衣襟。
章台宫的飞檐已经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李昭听见夏璃轻声说:看,天亮了。他知道,等他们穿过那道朱红宫门,等待他们的,将是更烈的火,更烫的血——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带着足以掀翻赵渊的证据,带着彼此的心跳声,朝着那片渐亮的天光,奔去。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