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伯父:
您们好!
我本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打搅您们,然而“冒险”的念头一出现,便越积越浓,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紧紧地把我包裹着,以至使我不能自持。促使我再来的力量是一个病入膏肓而又贪求生存的病人的境遇。
在大多数父母的眼里,即使成人的儿女永远也是需要爱护的孩子;而在讲求实惠的“识时务者”心里,助人为乐、以他人之责为己任者永远都是傻瓜。伯父、母亲,您们同意这样的看法吗?生活在这个凹凸不平的世界,我没有学得乖巧,也没有被磨得光滑、圆润;相反,由于不顺势而行,在尖锐的摩擦中,我的身心长满了刺。我渴望爱、追逐爱、撒播爱,为爱,我义无返顾地往前冲着。别人说我是怪人,不可理解,我不在乎;因为我无愧于我的心声。我来,并说这是“冒险”,是因为我想向您们借一笔钱,为那个病重而又企望活下去的病人。这是我的本意吗?细看周围,我发现了两个危机:一是病人面临死亡的危机;二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爱关系濒临崩溃。一个病人的死活不可能掌握在我的手里,因此我为他向您们借钱并非我之本意;而拯救濒临崩溃的博爱才是我真正的意图。面对这似乎是乾坤将倾的人类仁爱,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极为微薄,我的行动也许幼稚得可笑,但我顾及不了,我不相信这是大势难挡;因为毕竟还有一些人在为爱而牺牲自己、奉献自己。
发了这么大通议论,我却还没有讲清事实原委。我太激动了,在信赖的人面前,我总急于把自己闷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伯父、母亲,您们不会厌烦吧?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人是我同学,不幸患了所谓的绝症白血病,几乎每天都需要输血,现已耗资三、四千,家里没钱了。他虽然强烈地希望活下去,然而他的兄弟已经对他厌倦,他的父母无力且惜钱不痛人,两个兄长更是把他当作累赘,恨他没有马上死去。这就是我们一直歌颂的母子情、父子情、手足情?我气愤,然而我只能默默地流下一行凄凉的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尝尽了困顿招来的白眼,我能理解这人世间令人心酸的一切。记得有时伙食费接济不上,三次问一位有工作的堂姐借三、五元钱将就过日子,竟然都遭到拒绝。她是没有钱吗?不,她一定是认为我想在她那儿捞油水,并认为把钱借给我无利可图。我恨这世间的无情,然而我不得不将我些许的恨意往肚子里咽。尘世那一些满面春风、红红绿绿正漫不经心地在宣告着这饥渴人拼命也是徒劳。世间,仁爱藏在哪儿?我要用这小小的行动震撼自私、麻痹的灵魂,我要呼唤。
我爱,我也恨;但是我的恨还是因为爱!我知道我无力支撑什么,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开口向您们借钱,我相信将来一定能把这钱还清。真的,企求您们,请您们仁慈的心开恩。此致
敬礼!
一个等待救济、而又在救济这个世界的孩子:史含华
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九日
写完信,史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她又开始自问自答:“我这样写在他们看来是不是显得太猖狂、太张狂、太轻狂?不!我丝毫没有这些意思,我也没有要故意歪曲什么、标榜什么,我只不过是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而已。我的语言是比较激动,但那是因为我的心急切。可是,我这样说如果伯伯真的不能接受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又看一遍,试图把语气改缓和一些。但当她再读之后,她又觉得这样写并不为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贴切地反映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管他呢,等他看了以后再说。”就这样,史微给曹孝儒寄去了第二封信。
两天后,史微估计继父、母亲收到了她的信,她就约上黎明,上她母亲家了。她想到她的请求可能遭受拒绝,为了不让黎明感到难堪,为了避免尴尬的场面出现,她和黎明商量,她先去她母亲家试探口风,黎明在不远处等消息,如果她继父答应,黎明再和她一起去。
曹孝儒正好在家。这是史微第一次见到继父。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敦实、沉稳,有长者之风。史微很礼貌,但语言并不多。她平时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已经习惯于用笔“说话”了。
正如史微所料,曹孝儒收到了信,但他们除了告诉她“收到了,也看过了”之后,就避而不谈那封信了。许彩凤沉默地坐在那儿,曹孝儒则一边说话一边迈出大门往外走。他的话是对史微说的,于是史微跟了出去。曹孝儒:“一个学生不本本分分地坐在教室读书,却自不量力地管别人的事。你看你自己这身打扮:不伦不类,哪儿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学生就要有学生的装束,穿一件军人的衣服,披头散发,军人不像军人,学生不像学生,哪儿有一点女孩子的规矩?别人女孩子……”史微站在继父身边两、三米开外,低着头,任凭继父避实就虚对自己的穿着加以攻击。她虽然一声不吭,心里却辩护道:“这些年,我什么时候有意打扮过自己?别人给我什么我就穿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谁要过穿的,哪怕一次!您不肯借钱给我也就算了,何必就我的穿着打扮大肆地做文章?如果您知道我是一个极不讲究的人,如果我今天是穿了别的什么衣服来,我真想象不出您又会找什么借口来骂我、拒绝我。唉,我要是还谈得上打扮,何必三番五次地求您?我现在是书都读不下去了,本希望您能支援我把高中读完,看来我又做错了梦。嘿嘿!算您说对了一点,那就是我自不量力!”史微见希望落空,为了不使自己立即陷入绝望情绪,她在心里玩世不恭地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在史微的下意识里,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她都只能尽所有的努力和虔诚去对待;至于结果,那是老天的事情,她只有接受。事实上,不管做什么,她从来没有真正强求过,因为一相情愿毫无用处;如果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她都选择放弃,或者认命。这不是通常所说的消极,而是生活中许多事情无法把控,即使再伟大的人物,也会遇到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态;曹操如此,拿破仑也如此,更何况她?
曹孝儒训斥完史微就回屋去了。史微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站在原地思忖如何去向黎明交代。许彩凤出来了,她是来打发史微走。作为母亲,她也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因此把史微送了一程。
许彩凤劝导史微:“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幸,这些不幸不是依靠人的努力就能避免和改变。你说的事情,是明摆着徒劳无功的,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必要去做。像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你以后也不能再做。你晓得吗,这确实是毫无意义,没有一点价值,你做了也是白做。说得不好听,这不仅对人家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反而还会加重他亲人的负担。我打听了,他得了那种病迟早是会去的。你说他父母、兄弟不好,实际不是这样,是他自己只有那样的命。他们家只有那样的能力,他们为他也尽其所能了。过日子难,他父母是不得不为活着的儿女着想。难道你那个同学他有救他的父母兄弟也不救他啊?如果他真的还有治好的希望,大家不肯借钱救他,那就是大家的错。可他得的确实是绝症,他的亲人已经为他背负沉重的债务,如果再这样拉钱扯米地借下去,他们以后的生活就会变得非常艰难,而他仍然好不了。所以他家里人那么做是正确的。这是生活原则,有头脑的人就不应该做劳民伤财、徒劳无益的事;在困难的时候,我们首先要为活着的、有希望的人考虑。这和感情没有关系,这不能说他父母对他不好。”说这通道理的时候,许彩凤态度亲切,声音柔和,但还是在许多地方适当地、巧妙地加重了语气。说完这些,她就温和、热切地望着史微问:“你和你那个同学是什么关系?”史微告诉她只是同学关系,她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对他为什么还那么关心呢?”史微说:“这个问题我在信里已经说了,我信中所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那么想。”因为感受到了母亲真切的关爱,早就想向母亲倾吐心事的史微,主动把心中的爱人“瑜卿”给“供认”了出来。听了女儿的表白,许彩凤顾不上教训女儿就放宽心地笑了笑。毕竟,她最担心的是女儿是不是真的与那个不幸的男娃儿有关?而当她知道女儿与那个不幸的男娃儿没有深刻的联系后,她是真的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是如释重负地笑!她掏出二十元钱塞到女儿手里,然后把要嘱咐的话反复地说了几遍之后就回家了。
母亲走后,史微回想一遍她的话,又想到黎大娘对黎昪和黎明的两种不同关爱,理智上承认了她们的正确。为黎昪债台高筑的是黎明;因为爱,黎明已经做出巨大牺牲;而面对这不可改变的不幸,即使黎明还愿意继续牺牲下去,他也的确没有能力了:“这就好像红军长征,黎昪在过草地时不幸陷入了沼泽,他的亲人已经同心协力地拉了他,他们是拉他不上,他的父母才不得不领着他的几个哥哥继续前进。”史微,她奇怪的脑子总会联想到二万五千里长征,她郁闷的心结藉此解开。她感到自己虽不至于猖狂;但确实“幼稚得可笑”。“可我完全错了吗?不,我也没有错。只是在不幸面前,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事实上,当她试图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时,她竟感觉黎昪也有一点自私。她为冒出这样的想法而后怕,也就不想了。
史微来到约定的地方,看到黎明后长话短说:“他们没有答应,我也没有办法。”黎明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他们。”史微没有再说什么,把母亲给她的二十元钱拿出十元给黎明,尽管黎明拒绝接受,她还是坚持那么做。她知道这是她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事。这正是:
如背蜗牛壳。这生涯、爬来爬去,羞言柔弱。三尺阴凉漙漙露,已足微躯艰踱。又恰似、枝头孤雀。地厚天高徒哀叹,向一枝暗把幽怀酌。限未卜,适时泊。
离歌休唱人休约。况心田、当时清澈,如今浑浊。无奈光阴匆匆过,滋味临风咀嚼。莫哭笑、些些对错。如若天真长伴我,得失间无悔青春诺。从蕾绽,从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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