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的风裹着焦土味灌进领口时,嫦娥第四次把竹篮里的野果翻了个遍。
蔫成皱皮的山杏撞在青李上,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极了后羿每次归来时冰弓弦尾的震颤。
她的指甲在竹篮边缘掐出月牙印。
三天了,从那日西边的天烧得通红开始,她再没听见冰弓划破云层的清响。
门槛被她踩得发亮,每道木纹里都嵌着她的目光——朝西,再朝西,直到暮色漫过焦黑的桃枝,把影子拉成拴在门框上的绳。
阿羿说过,活着回来。她对着风喃喃,指尖抚过胸口的暖玉。
那是后羿用昆仑山冰髓雕的,刻着并蒂桃的纹路,此刻还残留着他离开前塞进来的体温。
可今天连这点暖意都淡了,像被风卷走的茉莉香粉,散在空气里,只剩若有若无的苦。
记忆突然涌上来。
上个月的雨夜,后羿蹲在灶前给她烤山芋,冰弓靠在墙角滴着水。等今年桃熟,咱们把东边那片荒坡也种上。他沾着炭灰的手抹了把脸,倒把自己弄成了大花脸,等以后老了,我坐桃树下编竹筐,你在边上...在边上给我纳鞋底。
瞎说什么老。她笑着用围裙擦他的脸,却在触及他手背上新结的痂时顿住。
那是替夸父挡共工族石矛留下的,大巫的血沾在冰弓上,凝成暗红的花。
现在那双手背该是什么样?
嫦娥望着自己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那日他出门前的眼神——像山巅的雪,冷得刺骨,却在转身时软成一汪春水:等我回来,给你带九嶷山的云英草,治你冬天总犯的咳。
云英草还没影子,回来的人却带着一身血。
阿...阿羿?
竹篮哐当落地。
嫦娥踉跄着扑过去,扶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冰弓的残片扎在他腰侧,血浸透了粗布短打,在暮色里红得刺眼。
他的脸白得像雪,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她手背,烫得她心慌。
没事。后羿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手想摸她的脸,却在中途垂了下去,帝俊...帝俊那老匹夫,拿周天星斗压我。他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可我射了九只金乌,替人间除了大害。
天道...天道给了功德,他...他杀不了我。
嫦娥的手在他伤口上发抖。
那道从左肩到右腹的伤口翻着红肉,能看见白森森的骨茬。
她解下腰间的帕子去按,血却像不要钱似的渗出来,把帕子染成了深褐。你疯了?她哭腔里带着狠,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的?
后羿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温度都烙进她骨头里:我答应过活着回来。他望着她哭花的脸,喉结动了动,嫦娥,要是...要是我撑不住
不许说!她捂住他的嘴,眼泪砸在他手背上,你撑得住,你是大巫后羿,你连金乌都射得下来,怎么会撑不住?
话音未落,后羿的眼皮就重重阖上了。
他的身体往下沉,全靠她撑着才没摔在焦土里。
嫦娥咬着唇把他拖进屋子,铺了三层棉褥子才敢放下。
他的血浸透了褥子,在月光下泛着暗紫,像朵开败的曼陀罗。
阿羿?
阿羿你醒醒!她摇晃他的肩膀,可他像块烧透的炭,除了滚烫的体温,再没半分反应。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这才注意到他脖颈处有道淡金的光,像条细链子,顺着锁骨钻进衣服里——是天道功德。
可功德能保他命,保不住他的伤。
嫦娥翻出所有药草:止血的地榆,止痛的川穹,续骨的接骨木。
她的手在发抖,捣药杵砸在石臼里,溅起绿色的汁子,染脏了她的衣袖。
当她把药泥敷上他的伤口时,他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额角的汗更多了。
疼就喊出来。她贴着他耳朵说,眼泪滴在他鬓角,我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窗外的月亮突然暗了。
嫦娥抬起头。
月光像被谁抽走了魂,变得虚浮惨白。
风卷着砂砾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踱步。
她刚要起身查看,门砰地被撞开。
帝俊站在月光里。
他的衣摆缀着周天星斗,每颗星子都亮得刺目,把他的脸割成明暗相间的碎片。
他掌心托着团本命真火,十只金乌的虚影在火里扑腾,烤得空气都扭曲了。
大巫后羿。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以为天道功德能护你一世?
嫦娥挡在床前。
她的手摸到了床头的剪刀,可那点铁在帝俊的星图下,连反光都发颤。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在抖,他伤成这样,你还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帝俊笑了,真火里映出九只金乌坠地的画面,我那九个儿子,被他的箭穿成了筛子。
他们的血滴在太阳星上,把扶桑树都烧秃了。他的指尖划过真火,金乌的虚影突然发出尖啸,我要他看着老十长大,看着他的道心一寸寸碎成灰——可他现在倒好,想一睡了之?
真火轰地炸开。
热浪裹着金芒扑过来,撞在嫦娥身上。
她被掀得撞在墙上,剪刀当啷落地。
再抬头时,帝俊已经掐住了后羿的脖子。
他的指甲泛着星芒,刺进后羿的皮肤,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星图上,开出暗红的花。
帝俊!嫦娥扑过去抓他的手腕,可那皮肤硬得像铁,她的指甲断了,血珠落在星图上,转眼就被蒸发成白汽。
后羿突然咳了起来。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脖颈处的金链突然大亮,把帝俊的手弹开半寸。
帝俊的瞳孔缩成针尖——那是天道降下的功德光链,除非他愿承受天道反噬,否则伤不得后羿分毫。
好个天道。他松开手,星图在身后翻涌如潮,那就让你多活些日子。他转身时,衣摆扫过后羿的伤口,带起一串血珠,等老十化出第一对金羽那天...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最宝贝的嫦娥,怎么在我太阳星的火里,烧得连灰都不剩。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月光重新漫进屋子,照在后羿惨白的脸上。
嫦娥跪坐在地,捡起那把断了尖的剪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清越的鸟鸣——是白泽的声音?
还是太一的法螺?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星雾,突然打了个寒颤。
帝俊走了,但那话像根刺,扎在她心口。
更让她不安的是,刚才帝俊转身时,她好像看见云层里有片青莲的影子——是太一?
还是...
阿羿。她凑过去,把脸贴在他胸口。
他的心跳还在,虽然弱得像游丝,你得醒过来。她抹掉脸上的泪,把药泥重新敷在他伤口上,你得醒过来,咱们...咱们还有桃林要种,还有云英草没采...
窗外的星子突然明了又暗。
嫦娥望着那片星雾,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可她顾不上了。
她握住后羿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渡给他,直到天光漫过窗棂,把两个人的影子,叠成一片摇晃的海。
星雾在窗外翻涌如墨时,太一的法螺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那声音像万千星矢攒射,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嫦娥刚把凉透的药汁端到唇边,药碗便当啷坠地——青铜碗底磕在青石板上,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倒映着门口那道裹着太阳真火的身影。
帝俊!太一步跨进门,周身金焰腾起三丈高,十只金乌虚影在他背后盘旋,你竟放了这杀子仇人?他的指尖凝出金红箭簇,箭尖直指后羿心口,我这就替九个侄儿报仇!
帝俊反手扣住太一手腕。
他的星图在身后翻涌成河,每颗星子都因暴怒而扭曲:你忘了他颈间的功德光链?他扯着太一靠近床榻,金链在晨曦中泛着刺目金光,天道护着他,现在杀他,咱们得受三重劫罚。帝俊的指节捏得星图发出脆响,但折磨...折磨到他道心崩碎,天道可管不着。
太一的金焰晃了晃,突然嗤笑出声:好个阴毒手段。他甩脱帝俊的手,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嫦娥,那就先拿这女人开刀——
慢。
清越的鸟鸣自梁上响起。
白泽抖了抖银白羽冠,从房梁跃下。
他的狐尾扫过帝俊的星图,竟在星辉里荡开一圈涟漪:大巫最重情,若要他生不如死,得让他亲眼看着最珍视之物...碎在他面前。
帝俊眯起眼:你有主意?
白泽的狐耳动了动,视线落在嫦娥腰间的暖玉上:那女人不是总咳?
我这有九九极阳丹,服下能祛寒毒。他从袖中摸出个青釉小瓶,瓶口溢出的丹香甜得发腻,但此丹需以太阴星清露为引,服下后会被月力牵引,直上广寒宫。他指尖轻点瓶颈,到那时,大巫若想救她,就得去太阴星——可那是月神常羲的地盘,咱们只需在星空中布下周天星斗阵...
妙。帝俊的星图突然凝成一方玉印,等他上了太阴星,没了功德护持...他望着后羿苍白的脸,嘴角勾起冷弧,便让他看着嫦娥困在广寒宫,自己却被星力绞成碎片。
太一的金焰重新腾起:这就去布阵!
且慢。白泽拦住他,得让那女人自己服下丹药,否则大巫起疑。他转向嫦娥,狐尾轻扫过她发梢,你不是想救他?
这丹药能吊住他的命,等他伤好,你们还能种桃林。
嫦娥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望着后羿渗血的伤口,又看向白泽手中的小瓶——丹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苦,像极了后羿上次为她熬的止咳药。真...真能救他?
白泽的狐眼弯成月牙:我白泽从不说谎。
帝俊的星图突然卷起一阵风,将四人身影裹入其中。
待星雾散去,屋内只剩嫦娥急促的呼吸,和后羿微弱的呻吟。
阿羿?嫦娥扑到床前。
他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瞳孔里映着她哭花的脸,别怕...他想抬手摸她的脸,却只能让指尖擦过她手背,我...撑得住。
你撑不住!嫦娥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白泽说有药能救你,我这就去煎——
别信他。后羿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染红了她的衣袖,白泽...是妖族智者,不会平白帮咱们。他的拇指摩挲她掌心的茧,那是多年洗衣做饭磨出来的,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就回昆仑山,找西王母...
不许说死!嫦娥猛地捂住他的嘴,眼泪砸在他手背上,你答应过要陪我种桃林的,要编竹筐,要...要给我纳鞋底的!
后羿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望着她颤抖的肩膀,突然闻到一缕甜香——是从她袖中飘出的,和白泽那瓶丹药一个味道。
你...你拿了他的药?
嫦娥的身子一僵。
她从袖中摸出青釉瓶,丹香立刻漫满屋子:他说这药能吊住你的命,等你伤好...咱们就离开这,去九嶷山,种一大片桃林...她拧开瓶盖,一颗朱红药丸滚落在掌心,我先喝药引,等会就煎药给你...
别喝!后羿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伤口扯得倒抽冷气,那是妖族的陷阱!
嫦娥的手在发抖。
药丸的甜香裹着他的血味,熏得她头晕。
她想起帝俊的威胁,想起他颈间那道随时可能熄灭的金链,想起三天前他说要带云英草回来的模样。阿羿,我不怕。她把药丸塞进嘴里,甜腻的丹液立刻漫开,只要能救你,我什么都不怕。
药丸入腹的瞬间,嫦娥的体温骤升。
她踉跄着扶住床沿,却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皮肤透出月白色的光,像被月光浸透的纱。阿羿...我怎么了?
后羿的瞳孔骤缩。
他看见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她脚下凝成银链,正往太阴星的方向延伸。是极阳丹!他嘶吼着扑过去,却被功德光链拽得撞回床上,他们要引你去太阴星!
嫦娥的脚离了地。
她抓住床幔,红绸在手中断裂,碎成飘絮。阿羿救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窗外飘去,我不想离开你!
后羿的功德光链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他咬着牙扯断链扣——那是天道赐下的保命符,此刻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淌,他踉跄着追出屋子,冰弓残片还扎在腰侧,每一步都在焦土里染出红花。
嫦娥!他跃上屋顶,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巫力,回来!
太阴星的清辉突然大盛。
嫦娥的身体被月光托着,像片被风吹走的桃花,越飘越高。
她望着地上那个血人,哭喊道:阿羿,别追!
他们要杀你!
我追定了!后羿张开双臂,巫力如火山喷发,震得脚下瓦片纷飞。
他踩着星芒跃上高空,却见帝俊的星图已在前方展开——周天星斗化作千万把剑,将他团团围住。
大巫后羿,你敢擅闯星界?帝俊的声音从星图中传来,那就用你的命,祭我儿的魂!
星剑如暴雨倾盆。
后羿的巫甲被刺穿,血珠在星空中绽开,像散落的红珊瑚。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嫦娥,咧嘴笑了:别怕...我带你回家。
太一的金焰突然裹住他的右腿。
剧痛让他踉跄,却仍伸着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嫦娥的裙角。阿羿!嫦娥哭着去抓他的手,可月光却推着她继续上升,抓住我!
抓...抓住了。后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巫力已近枯竭,却仍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往怀里带。
星剑刺穿他的左肩,金焰烧着他的衣摆,他却笑得更欢,桃林...等咱们回去,种满...满山坡的桃。
够了!帝俊的星图骤然收缩。
后羿的身体被星力绞得变形,骨骼碎裂的声音混着嫦娥的尖叫,在星空中炸开。
不——!嫦娥的手腕从他指缝滑脱。
她望着他的身体被星力重塑:黑发变白,肌肉萎缩,手中多了把青铜巨斧,正一下下砍向月桂树——那树每砍一斧便愈合,永远断不了。
吴刚...帝俊的声音裹着星芒,这月桂树,你砍一辈子吧。
嫦娥瘫坐在太阴星的月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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