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光阴在洪荒不过白驹过隙。
当干玉踩着西牛贺洲最后一缕晚霞回到须弥山菩提洞时,洞前那株与他同根的菩提树正抖落满身金叶,每一片都在暮色里打着旋儿,落进洞门内那道玄色身影的道袍褶皱间。
道兄来得早。干玉拂去肩头草屑,目光扫过对方微蹙的眉峰——接引向来端方的道袍今日竟沾了星点土灰,想来是刚从西方极西之地赶回来。
接引抬头,眼底沉着重山:你可见过那片焦土?他伸指虚点洞外,干玉便在神识里看见画面:龟裂的土地上,枯藤缠着半截断碑,几个西方修士正跪在干涸的灵泉旁,用石片刮着岩壁上最后一丝灵气。五百年了,巫妖大战的余火早熄,东边人族的田埂都能漫出灵气,可我西方......他指尖发颤,连棵活过百年的灵草都难寻。
干玉缓步走到菩提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金叶。
叶纹里隐约浮起准提二字残痕,与他树心空间里的古印共鸣,震得掌心发烫。道兄莫急。他将金叶轻轻按在接引手背,你看那人族。
洞外忽然响起清越的钟声。
干玉抬袖,一方水镜在两人之间展开——镜中是东土大地,青砖灰瓦的村落里,稚子挎着竹篮采桑,老者坐在老槐树下教蒙童识字,炊烟混着饭香飘上云端,竟凝成细小的功德金霞。巫妖大战后,天庭管着天上,圣人管着道统,可人间......干玉指尖轻点水镜中一处学堂,得人心者得气运。
我佛教若能在这人族里种下善根...
师父!师叔!
洞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唤声。
干玉转头,便见弥勒踩着满地金叶冲进来,宽大的僧袍被山风吹得鼓胀,活像只扑棱的胖鸽子;药师则跟在他身后,素白道袍一尘不染,手中还捧着半卷未抄完的《大日经》。
怎么?干玉眉峰微挑——弥勒向来跳脱,可药师向来稳重,今日两人同来,定是遇上了修行瓶颈。
弥勒抢着开口,圆滚滚的肚皮直颤:弟子卡在大罗金仙巅峰三百年了!
前日试着冲击准圣,结果......他掀起袖子,胳膊上还留着青紫色的雷痕,被雷劫劈得摔进了莲花池!
药师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弟子也觉最近修行如坠雾中,虽无劫数,却总觉少了些关键。
接引抚须而笑,目光在两个弟子身上流转:你们且说说,何为成圣?
弥勒挠着光头:成圣不就是法力通玄,与天同寿?
药师却垂眸沉思,指尖轻轻叩着胸前的药师珠:成圣......该是与天道同频?
干玉走到药师面前,指节轻敲他额头:再往深里说。
是......体悟天道运行的轨迹。药师眼中突然有金光流转,弟子前日在人间施药,见农夫春耕,种子破土时的生机,与天地生养之道竟有几分相似!他猛地抬头,原来不是法力不够,是我把道想得太玄了!
妙!接引抚掌,道袍上的九品莲纹隐隐发亮,大道不在高天,不在深渊,在你挑水劈柴时,在你救死扶伤处。
再看弥勒,正蹲在墙角揪自己的耳垂:挑水劈柴?
那我前日帮山脚下王婆挑水,怎么没悟?
干玉突然抬脚,照着他圆滚滚的屁股就是一下:你那是挑水吗?
你挑半桶水洒半桶,还跟王婆说这是我佛考验你心诚!
哎呦师父!弥勒捂着屁股蹦起来,却在转身时看见干玉眼里的笑意,立刻涎着脸凑过来,那弟子明日就去西牛贺洲,帮所有村户挑水!
去去去。干玉笑着挥手,等你挑完三百户,再回来跟我说道。
弥勒一溜烟跑了,洞外传来他跟菩提树打招呼的嚷嚷声。
药师朝两人行了个礼,也捧着经卷退下,临走时冲干玉眨了眨眼——他方才在洞外听见了干玉与接引的对话,已自去人间布局。
洞中重归寂静。
接引望着弟子离去的方向,嘴角终于有了些笑意,可很快又沉下来:只是西方......
道兄看这个。干玉转身走向洞壁,抬手按在一块青岩上。
岩壁缓缓裂开,露出一方玉匣,匣中流转着氤氲紫气,竟似有龙凤在其中盘旋,又有大道纹路若隐若现。
接引瞳孔微缩:这是......
五百年前紫霄宫,鸿钧道祖赐下的鸿蒙紫气。干玉指尖拂过玉匣,紫气突然化作一条小龙,绕着他手腕亲昵地打转,我当时在昊天镜里看见菩提树新芽,便知此气与我有因果。他抬眼望向接引,目光灼灼,待时机到了,我与道兄......
洞外忽然传来菩提树的沙沙声,像是在应和什么。
干玉指尖一顿,将玉匣重新掩上:明日再与道兄详说。
接引盯着那方岩壁,眼中翻涌的光比紫霄宫的星子还亮。
他站起身,道袍上的土灰不知何时已被菩提叶扫得干干净净:我信你。
晚风卷着菩提叶吹进洞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玉匣所在的岩壁上。
叶背的准提残痕与岩壁上若隐若现的道纹重叠,在暮色里发出淡淡金光。
洞外的菩提叶还在沙沙作响,干玉望着岩壁上那方玉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方才金叶与道纹重叠时,树心空间里的古印又翻涌起一丝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是有人在混沌中折下一段枝桠,说要种出三千世界。
他压下那丝悸动,转头看向接引:道兄可记得紫霄宫讲道时,道祖说鸿蒙紫气乃成圣根本?
接引的目光始终锁在玉匣上,喉结动了动:自然记得。
当年我与道兄在西方苦修,连听道的机缘都是你以菩提树为引,换得两道蒲团。他伸手抚过岩壁,指尖触到紫气透过玉匣渗出的温热,只是这气......
五百年前盘古开天,我得混沌胎膜滋养时,这气便在树心空间里沉睡。干玉袖中伸出一根青枝——竟是菩提树的枝条化形,枝尖悬着一滴凝而不坠的金露,前日我以树心金露温养,它突然显了真容。
道祖说过,鸿蒙紫气有灵,择主而居。他望着接引眼底翻涌的光,突然笑了,当年你我立西方教,发下度尽众生宏愿时,这气便在等今日。
接引的道袍无风自动,九瓣青莲纹在暮色里缓缓绽放。
他转身郑重行礼,广袖扫落满地金叶:我西方教自立教以来,弟子不过三两人,灵脉枯竭如荒原。
若能借这气参透成圣之机......他抬眼时,眸中已有星火燎原之势,明日我便去收集西方所有残卷,道兄以菩提树演化三千世界,我们共推一本《万法归藏经》,遍撒人间。
干玉伸手虚扶,指尖与接引掌心相触时,两人都觉有暖流顺着经脉游走——那是鸿蒙紫气在共鸣。好。他望着洞外渐起的星子,待我二人参透此气,便去东土寻那班讲学童,给他们讲种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话音未落,洞外突然传来清越的凤鸣。
干玉神识微展,瞳孔微缩:是娲皇的气息。
接引也感应到了,皱眉道:她怎会来西牛贺洲?
不是找我。干玉望着东方,嘴角弧度渐收,她往八景宫去了。
八景宫位于三十三天外,玄都紫府前的琉璃阶被月光洗得发白。
女娲站在阶下,腰间的山河社稷图无风自动,绣着的五彩石纹路泛着幽光。
她抬手欲叩门环,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玄都大法师手持拂尘,道袍上的太极纹与月光交映:娲皇请进,老师已候多时。
殿内,老子盘坐在八卦蒲团上,手中的扁拐斜倚在丹炉旁,炉中九转金丹的香气混着檀香,在虚空里凝成道字。
见女娲进来,他抬了抬眼:可是为伏羲氏的魂魄?
女娲指尖攥紧了衣袖。
自巫妖大战后,伏羲为保人族精血,以河图洛书引动星轨,魂魄被雷火劈散七分。
虽经她以补天石温养三百载,如今只剩一缕残魂飘在忘川河畔:兄长当年代天教化,教人结网渔猎,创八卦定阴阳,这般功德不该落得魂飞魄散。她声音发颤,我求道兄......
人族需要人皇。老子打断她,扁拐轻点地面,虚空里展开一卷黄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族各部落的气运脉络,自神农尝百草后,人族虽有火种、耕织之术,却无统一教化。
若有圣人转世为人皇,可凝聚人族气运,补全天地人三才缺漏。他望向女娲,目光如镜,伏羲氏有教化之德,魂魄里还带着先天八卦的道韵,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女娲浑身一震。
她望着黄帛上跳动的气运光团,突然想起当年造人时,泥土入魂的那缕生机——原来天地早有安排。如何转生?
需入六道轮回,消去圣人印记,以凡胎重炼魂魄。老子起身,扁拐挑起丹炉上的紫金葫芦,我以九转金丹护住他残魂,你以山河社稷图引动轮回盘,送他入东土华胥氏部落。他顿了顿,只是转生后,他便不再是圣人,要经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这正是他想要的。女娲突然笑了,眼底有泪光闪烁。
伏羲当年在昆仑山顶看人族孩童戏耍时,曾说若能做个扛着鱼叉的少年,听阿娘喊我回家吃饭,倒也不错。
她伸手接过葫芦,指尖触到丹香里裹着的温热,我这就去地府。
忘川河畔,阴风吹得孟婆亭的灯笼摇晃。
伏羲的残魂裹在金色光茧里,见女娲和老子来,光茧轻轻震颤,竟凝出一张模糊的脸:阿妹,道兄。
女娲伸手触碰光茧,指尖穿透雾气,却触到一缕熟悉的温暖:兄长要去转生了,做个人族的孩子。
好。伏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早想看看,我教的结网术,在凡人手里能织出怎样的鱼。他望向老子,道兄的金丹,替我谢过。
老子颔首,扁拐指向忘川对岸。
轮回盘的青光突然撕裂阴云,盘上的生死二字发出轰鸣。
女娲展开山河社稷图,五彩霞光裹住光茧,轻轻推向轮回盘:兄长,我在人间等你。
光茧没入青光的刹那,伏羲的声音飘出来:阿妹,记得替我看看,华胥氏部落后山的大脚印......
话音未落,轮回盘的青光骤然收敛。
女娲望着空荡的忘川河,手心里还残留着光茧的温度。
老子拍了拍她的肩:去吧,他说得对,华胥氏部落该有动静了。
三十三天外的月光落进东土大山里。
华胥氏部落的采桑女阿桃提着竹篮往回走,路过后山时,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她蹲下身,月光下,一个足有三尺长的脚印陷在泥土里,周围的草叶上还沾着星点灵光。
阿桃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的温度,竟比春日的溪水还暖。
阿桃!远处传来部落老妇的呼唤,你阿娘说你前日采的桑果甜,明日要去后山......
阿桃站起身,回头又看了眼那脚印。
山风掠过,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血脉,往心口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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