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鸠山的晨雾还未散尽,神农的竹篓已被露水浸得发沉。
他踩着湿滑的青苔往山顶挪,腰间楮鞭随步伐轻叩小腿——那是伏羲用建木枝给他削的,说是能辨草木善恶。
可这十年尝过的毒草,早把楮鞭的纹路都浸得发暗了。
先生!您看!随行的小药童突然指着崖边灌木丛喊。
蓝紫色的花在雾里忽隐忽现,花瓣蜷曲如鸟羽,每一片都凝着细珠。
神农的呼吸陡然一滞——这花的形状,像极了十年前在昆仑山脚见过的千毒引,可那花早被他记在兽皮本子里:叶如雀羽,色蓝紫,触之皮肤生疹。
眼前这株却多了三片侧叶,茎秆上还爬着金色纹路。
退开。他解下竹篓放在地上,指腹轻轻抚过花瓣。
指尖刚碰到花尖,后颈的旧伤突然抽痛——那是三十年前尝蚀骨草留下的,每次遇到剧毒前都会预警。
总要试的。他摘下花塞进嘴里。
清甜里裹着一丝苦,像极了去年在首阳山尝的救心莲。
可这甜意刚漫到喉咙,胃里突然炸开一团火。
神农踉跄着扶住身边的野桃树,指甲深深抠进树皮里——那火不是往上冲,是往下钻,从胃袋直烧到丹田,把他压了十年的旧毒全勾起来了。
噗!他吐出一口黑血,眼前的花影开始重叠。
法力运转的口诀在舌尖打颤,往常能压下毒火的金仙修为,此刻竟像浸了水的棉絮,刚裹住毒火就被烧出个窟窿。
他摸向怀里的茶叶包,玄都给的太清茶刚含进嘴里,就被毒火灼得发苦,连半点缓毒的效用都没了。
神农氏!小药童的喊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神农扶着树滑坐在地,看着自己的手——手背的血管鼓成青紫色,正顺着手臂往脖子上爬。
他想笑,可嘴角刚扯动,又是一口黑血喷在蓝紫色花瓣上。
原来最毒的不是新草,是旧毒借了新毒的势,要把他这副身子连骨头都烧成灰。
莫急。
一道青光裹着松木香劈散晨雾。
神农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男子立在面前。
他的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上挑,左耳垂着粒菩提子,每颗都泛着温润的光。
男子蹲下来,掌心按在他心口,凉丝丝的法力像山涧活水,顺着经脉往毒火最旺的丹田钻。
是...圣师?神农突然想起伏羲说过的话——上古时有人族圣师菩提,曾在姜水畔教人种五谷,后来却无故消失。
眼前人眉间那点朱砂痣,和古籍里画的分毫不差。
毒入脏腑,又引动旧疾。菩提的指尖凝出一团绿光,按在神农后颈的旧伤上,你这十年压着的毒,早结成了毒核。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何不歇?
草不等人。神农咳着抓住菩提的衣袖,前日有个娃子吃了野果,吐得整宿睡不着...我若不尝,谁知道哪株能救他?
菩提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望着神农衣摆的补丁,那下面的皮肤泛着青黑,像被墨汁泡过的老树根。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自己还是先天菩提树时,曾见过人族在洪水里啃树皮的模样——那时他化形为圣师,教人种稻、制陶,看他们建起第一座土坯房。
可后来他应了接引之邀去了西方,再没回过人族。
当年我负了人族。菩提低声说,指尖的绿光更盛了些,今日便还这因果。
他另一只手掐诀,嘴里念着旁人听不懂的法咒。
神农只觉体内翻涌的毒火突然弱了,像被人用无形的网兜住,顺着指尖一点点往外抽。
等最后一缕毒烟散进风里,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连青石板上都洇出个深色的人形。
谢圣师...神农撑着坐起来,眼里的光却比中毒前更亮,如今人族正缺您这样的大能。
可愿随我回陈都?
教孩子们辨草、制药,往后...往后便不用我这把老骨头再冒险了。
菩提后退半步,那粒菩提子在胸前晃了晃。
他望着神农眼里的期待,喉结动了动:我曾许诺西方教,不可再涉人间因果。
那...那便算我求您!神农急得要跪,被菩提及时托住。
他的手背上还留着毒火灼过的红印,当年您教人种粮,救了千万条命;如今您教人种医,能救的是亿万年的命啊!
菩提别开脸。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串西方教的念珠——那是接引用九品莲台的莲子串的,每颗都刻着普度二字。
他想起自己化形时,接引说西方需要你;想起成圣后,准提善尸分出来时,那缕残识里全是对人族的愧疚。
对不住。他松开手,青衫上的木香开始散淡,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团青光,只余下那粒菩提子落在神农掌心。
圣师!神农踉跄着追了两步,突然喉间一甜。
他扶住桃树,看着掌心里的血——这次不是黑的,是刺目的红。
眼前的山雾又开始模糊,他听见小药童的哭喊,看见菩提子上自己的倒影在摇晃,最后只来得及把菩提子塞进怀里:莫走...莫走
等小药童扑过来时,神农已经昏过去了。
他怀里的菩提子却还温着,像颗跳动的心脏。
崖边的蓝紫花被风刮落两片花瓣,恰好落在神农手背上。
远处的云层里,那道青影并未真正离去。
菩提望着崖下昏迷的身影,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念珠。
最终,他一甩袖,裹起神农的身子往东南方去——青丘山的九尾狐族懂些医道,或许能帮他稳住伤势。
山风卷着他的衣诀,把一句低叹送进云里:当年负的,总要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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