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火把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牛皮帐上,很快被夜风吹散。
轩辕捏着伤亡簿的手微微发抖,竹简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三百万大军,折了近三成,这数字比他预估的还要狠上三分。
共主,仓颉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竹简缝隙,九黎的巫毒兵死战不退,再这么耗下去......他没说完,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帐外堆积如山的箭簇,又迅速垂下去。
黄龙真人啪地拍案而起,道袍震得烛火摇晃:那蚩尤不过仗着巫法邪术!
明日某带三千玄兵冲阵,定要砍了他的狗头!他腰间的降魔杵嗡鸣作响,倒像是应和着怒气。
轩辕抬头看他,烛火在眼底晃出两簇光斑。
广成子捻着白须开口:真人虽勇,九黎阵中还有风伯雨师助战。
昨日我与十二道兄结的八卦阵,被那碎骨风冲得七零八落...
广成子!黄龙真人横眉,你我同是玉虚门下,难不成要长他人志气?
帐中突然静得能听见篝火里柴枝爆裂的轻响。
轩辕摸向腰间的玉璜,触手的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口——这玉璜是族老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持此可安万姓。
可如今万姓的血,正顺着他的剑刃往土里淌。
真人的心意,某记下了。他声音发哑,拇指摩挲着玉璜上的云纹,明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众人:广成子的道袍沾着血渍,九天玄女的袖角还凝着未干的毒雾,连弥勒的蒲扇都缺了几根扇骨,劳烦广成子真人与黄龙道友同去压阵,十二道兄结三才阵护后。
共主!柏鉴突然掀开帐帘冲进来,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烛火一跳。
他脸上还沾着血,左脸有道新鲜的抓痕,末将愿带八百死士,明日冲阵当先锋!
轩辕望着他染血的甲胄,想起昨日这员大将举着盾牌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柏鉴,他伸手按住对方肩膀,掌心能触到甲叶下滚烫的体温,你昨日连斩十七个九黎兵,某记得。他顿了顿,但明日......
共主!柏鉴急得眼眶发红,末将不怕死!
某怕。轩辕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松开手时,柏鉴的甲叶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红痕,下去歇着吧。
柏鉴张了张嘴,最终咬着牙抱拳退下。
帐帘落下时,他的脚步声裹着夜风吹进来,渐远渐轻。
玄女以为如何?轩辕转向一直沉默的九天玄女。
玄女垂眸抚过袖中玉尺,尺身泛起幽蓝光芒:此计可行。
九黎巫法虽狠,到底伤不了仙人根基。
众人纷纷应和。
广成子起身抱拳:我等自当尽力。黄龙真人哼了声,却也收了怒容。
散帐时已近三更。
轩辕掀开帐帘,冷风裹着浓重的血味扑来,营外的火把在夜雾里明灭,像极了荒野里的鬼火。
他踩着满地断箭往帅帐走,月光透过云层漏下来,照在脚边半片染血的兽面纹甲片上——那是九黎战士的。
帅帐里,轩辕剑横在案上,剑身上的血渍已经凝了,泛着暗褐的光。
他解下玄鸟披风搭在椅上,坐下来时,玉璜硌得小腹生疼。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一下下敲在他心上。
阿爹,他对着案头的陶俑轻声说,那是小儿子用泥捏的,某是不是错了?陶俑的泥脸在月光下泛着青,像极了昨日战死的少年兵。
他摸出酒囊灌了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苦——当年涿鹿平原上,族人们跟着他开荒种地,说有共主在,饿不死;如今他们跟着他拿剑拿盾,说有共主在,死得值。
他睡不着。
天快亮时,干脆披了披风出帐。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营地里已经有了动静:伙夫往铜锅里添水,伤兵咬着布片让医官拔箭,几个小卒蹲在壕沟边埋同伴的刀。
柏鉴站在演武场中央,正对着东方练剑,剑花里还带着昨日的血。
共主。柏鉴收剑抱拳,额角的汗混着血珠往下淌。
轩辕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清亮的声音刺破晨雾。
战鼓擂响时,朝阳刚爬上云来峰。
轩辕站在高台上,玄鸟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明晃晃的玉璜。
对面九黎阵中,蚩尤踩着青铜战车驶来,身上的甲裂得更厉害了,左胸的兽面纹却泛着妖异的青光。
轩辕!蚩尤的笑声像破了的铜锣,昨日杀得痛快?
今日某让你开开眼!他突然咬破舌尖,血珠喷在青铜斧上,斧身瞬间腾起黑雾。
广成子的脸色骤变:小心!是九九寂灭大阵!
话音未落,九黎阵中腾起九道黑气,每道黑气里都裹着森森白骨。
黑雾越聚越浓,遮天蔽日,阵中传来万千鬼哭,直往人耳朵里钻。
轩辕的玄黄旗无风自动,旗面上的山河纹路发出微光,勉强挡住那股阴寒。
破得了此阵,某便跪你脚下!蚩尤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带着几分癫狂,破不了......他的笑声混着鬼哭,这涿鹿平原,就是你人族的埋骨地!
轩辕握紧轩辕剑,剑身嗡鸣,震得虎口发麻。
他转头看向广成子,却见那阐教仙人眉头紧蹙;再看黄龙真人,对方的降魔杵竟在发抖;连九天玄女的玉尺,光芒都暗了几分。
晨雾漫过阵前的血洼,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晨雾里的鬼哭声陡然拔高,像万千钢针往耳孔里钻。
轩辕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剑尖戳进脚下泥土,震得碎石乱跳:广成子真人,这阵......可还有解法?
广成子的道袍被黑雾浸得发灰,白须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他捏着须尾的手在发抖:此阵借九幽冥气为基,聚战死生灵怨气为引......贫道昨日以玉清神雷试阵,连黑雾都未灼穿半分。
那黄龙道友?轩辕转向另一侧,黄龙真人正死死攥着降魔杵,杵上的金纹被捏得泛白:某的玄兵煞气倒是能冲散些阴气,可这阵里的白骨会自己长肉!
某前日戳碎三个骷髅,转瞬间又爬出七个青面鬼!他脖颈涨得通红,声音里带着破音。
弥勒仙长?轩辕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方。
弥勒本就圆胖的脸此刻皱成核桃,蒲扇抵在唇边,扇骨上的血痂被他咬得掉渣:善哉善哉,这阵里的怨气已染了因果......贫僧的大肚能容万物,却容不得这等凶戾业火。
帐外的鸡鸣还在回响,却被鬼哭撕成了碎片。
轩辕突然觉得喉间发腥,他猛地转头看向九天玄女,玄鸟披风扫过案角的酒囊,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玄女的玉尺彻底暗了下去,像根普通的竹片垂在袖中。
她抬眼时,眼底的星芒被黑雾浸得浑浊:此阵需准圣级别的功德之力方能破......她顿了顿,当年盘古开天的斧痕,或是三清的先天至宝,再或者......
或者什么?轩辕上前半步,玄黄旗上的山河纹路突然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
或者圣人亲至。玄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帐中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轩辕望着案头那尊泥陶小俑,陶俑的泥脸在黑雾里泛着青灰,像极了昨日那个抱着他腿哭着要糖的小卒。
他伸手去摸玉璜,指尖刚碰到云纹,就被烫得缩了回来——玉璜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铁。
准圣......圣人......他喃喃重复,突然笑出声来,当年某带人治水时,求仙长们借片云都要跪三个时辰;如今人族要死在这涿鹿了,倒要盼着圣人显灵?他抓起案上的酒囊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混着血沫喷在玄黄旗上,某轩辕今日就把话撂这儿——就算没有圣人,人族也绝不会退!
广成子的道袍晃了晃,他上前一步:共主不可!
此阵非人力能抗,不如暂且退兵......
退兵?轩辕猛地抽出轩辕剑,剑刃划过广成子的道袍,割下一缕白须,退到哪里?
退到黄河边?
退到泰山脚?
退到最后,是不是要退到人族的骨头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帐外的火把直晃,你们修道之人,讲究个因果轮回;我们人族,讲究的是活着!
黄龙真人的降魔杵当啷落地,他瞪圆了眼:共主这是何意?
某等昨日还替你们挡了三波巫毒!
挡巫毒?轩辕的剑尖指向帐外,昨日某看见十二道兄结阵时,故意留了个缺口——因为那缺口外,是三千老弱妇孺!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你们怕沾因果,怕损修为,怕折了玉虚宫的名头......可某不怕!
某怕的是涿鹿的土还没凉,人族的魂就散了!
广成子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酒案。
黄龙真人张了张嘴,最终别过脸去。
黑雾里突然传来蚩尤的大笑:轩辕小儿!
你那玉虚宫的仙长们都缩头了?
要不你亲自来破阵?
某给你留扇门——从那堆白骨里爬进来!
话音未落,帐帘哗啦被掀开。
柏鉴裹着一身血污冲进来,甲叶上的血珠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成一片。
他的左眼眶肿得只剩条缝,右耳缺了半块,却还举着染血的长戈:共主!
末将带一万死士冲阵!
轩辕的瞳孔骤缩:柏鉴!你昨日......
末将昨日挡了十九支毒箭!柏鉴的声音像破锣,末将今日还能挡十九支!他转头看向广成子,仙长们不是想探阵么?
末将这就去给你们探!
广成子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黄龙真人弯腰捡起降魔杵,低声道:柏将军若能探得阵眼......
某不要阵眼!柏鉴打断他,转身往帐外冲去,某只要蚩尤的狗头!
一万死士的呐喊声震得帐布乱抖。
轩辕扑到帐口时,正看见柏鉴的身影没入黑雾。
那团黑雾突然翻涌起来,像头张开巨口的野兽,将死士们的呐喊吞得干干净净。
鬼哭声变了调子,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碎片。
广成子突然踉跄两步,扶住帐柱:怨气......更重了!
黄龙真人的降魔杵重新嗡鸣,这次不是战意,而是恐惧:那一万死士......没了。
轩辕的手指抠进帐布,指甲缝里渗出血来。
他望着黑雾中飘出的半片甲叶——是柏鉴的,甲叶上的兽面纹还沾着新鲜的血。
营地里突然安静下来。
伙夫的铜锅当地掉在地上,伤兵咬着的布片啪地落在血洼里,小卒们埋刀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抽走了魂。
黑雾里,蚩尤的笑声更响了:轩辕!
你看你那些兵——腿肚子都筛糠了!
轩辕望着台下僵硬的人群,突然想起昨日那个小卒说的话:共主,末将要是死了,您能摸摸我的头么?
就像阿爹摸我那样。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璜,这次玉璜凉得刺骨。
晨雾漫过血洼,漫过断箭,漫过柏鉴留下的半片甲叶,最终漫上了第一排战士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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