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提在洪荒大地上飘了七日。
这七日里他踏过东海的浪尖，掠过北俱芦洲的雪原，甚至在昆仑山脚下听了半日元始讲道——那老匹夫讲的清净无为倒像模子刻的，偏生座下十二金仙听得两眼发亮，倒让他想起当年在混沌里啃菩提子的日子。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立在云端，袖中菩提子早已凉透。
原想着那代天封神之人该在山野间修着无名小术，谁料寻遍三十三重天，只寻到几个偷喝灵泉的散修，连半分封神榜的因果都没沾到。
山风卷着松涛撞上来时，他正望着脚下一座青郁郁的山发怔。
那山不高，石阶上生着青苔，山腰间飘着几缕炊烟，倒像极了当年混沌里那株菩提树抽芽时，枝桠间绕着的雾。
罢了，且去看看。他收了云头，青金色道袍扫过石径上的野菊，发间菩提子在风里叮当作响。
松涛声里忽然炸起一声断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准提脚步微顿。
他侧头望去，见石阶转角处转出三只小妖：头前立着只羊妖，生得圆头圆脑，额间却硬点了颗朱砂痣充凶神；左边是只虎妖，毛色发灰，爪子上还沾着泥，举着根烧火棍抖得直晃；右边缩着只兔妖，耳朵耷拉着，手里攥的木剑比她胳膊还粗。
要想过此路——羊妖咽了口唾沫，烧火棍往地上一杵，留下买路财！
准提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七宝妙树。
那树正泛着温润的宝光，倒把小妖们的破木棍衬得像烧火棍。
他忽然笑出声，眉梢微挑：小友这说辞，倒像在南赡部洲听过的话本。
谁、谁是小友！羊妖耳朵尖泛红，烧火棍举得更高，爷爷我修行三百年，早成了地仙！
三百年？准提屈指算了算，三百年前我在须弥山讲经，你那时怕还在吃草籽呢。
虎妖急了，烧火棍哐当砸在石阶上：少废话！
快把身上的宝贝交出来——他瞥见准提腰间的七宝妙树，眼睛突然瞪圆，就那棵树！
快给爷爷！
准提指尖轻轻抚过七宝妙树的枝桠。
树身微微一颤，落下片金叶，打着旋儿飘到虎妖脚边。
虎妖刚要去捡，金叶唰地窜回树上，倒把他吓得蹦起半尺高。
这、这是法宝！兔妖的木剑啪嗒掉在地上，大、大王，他是仙人！
慌什么！羊妖硬着脖子往前凑，蹄子却在发抖，仙人怎会走这种野山？
定是......定是犯了天条的散修！他偷瞄准提的道袍，见那青金纹路上流转着功德光，喉结滚了滚，快、快把宝贝交出来，不然爷爷我......我放妖火了！
准提忽然觉得有趣。
这几个小妖装凶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他化形时，对着混沌风暴张牙舞爪的小树苗。
他负手退后两步，眼尾微弯：若我不交呢？
那、那就......羊妖咬了咬牙，那就动手！
话音未落，虎妖举着烧火棍冲过来，兔妖哆哆嗦嗦捡起木剑跟上，羊妖在后边喊小心他的法宝，自己却偷偷往树后缩了半步。
准提往旁边轻轻一闪。
虎妖的烧火棍擦着他道袍扫过，带起的风掀得他额前碎发乱飞。
兔妖的木剑刺到他腰间，被七宝妙树的宝光一挡，咔地断成两截。
哎呀！兔妖捧着断剑快哭了，我娘给我削的剑...
虎妖急红了眼，抡起烧火棍又砸过来。
准提这次没躲，任那棍子结结实实砸在肩头——他本就是圣人之躯，莫说烧火棍，便是先天灵宝也伤他不得。
疼、疼吗？虎妖举着棍子，声音突然蔫了，我、我没使全力......
准提低头看他。
虎妖的耳朵耷拉着，爪尖还沾着刚才砸石阶时蹭的土，倒比刚才装凶时可爱三分。
他忽然起了捉弄之心，转身就往山下走：罢了，这山我不上了。
哎哎哎！羊妖急得蹦起来，你还没留买路财呢！
三个小妖跌跌撞撞追上来。
羊妖的蹄子在石阶上打滑，虎妖被野藤绊了个踉跄，兔妖抱着断剑跑得跌跌撞撞，发间的野花都散了。
准提故意走得不快不慢，听着身后噗通哎呦的动静，嘴角的笑怎么也压不住。
追出半里地，三个小妖终于撑不住了。
羊妖瘫在石凳上直喘，肚皮一起一伏像拉风箱；虎妖趴在地上，爪子扒着青苔直哼哼；兔妖坐在石阶上，断剑戳着地面画圈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不追了......羊妖扶着石凳站起来，蹄子还在抖，你、你要是敢报官......
报什么官？准提施施然转过身，袖中七宝妙树突然飞出，在他掌心化作尺许高的小树，宝光流转间，整座山都亮了几分。
虎妖眼睛直勾勾盯着七宝妙树，伸手就要摸：这树......
小心！羊妖想拦，却慢了一步。
虎妖的爪子刚碰到宝光，就被一道金芒卷进光团里，在里面转起了圈儿，身上的灰毛被吹得乱蓬蓬的。
大、大王救我！虎妖在光团里扑腾，我头晕！
兔妖哇地哭出来：你、你是大恶人！快放了虎哥！
准提指尖轻弹，光团唰地消散。
虎妖噗通摔在地上，抱着脑袋直揉：娘哎，比被雷劈还晕......
这时三妖才真正感觉到不对。
准提身上的道韵漫出来半分，便压得他们膝盖发软，直往地上趴。
羊妖额头抵着石阶，声音发颤：仙、仙长饶命！
我们就是......就是看您穿得好，想换点酒钱......
酒钱？准提蹲下来，指尖点了点羊妖的额头。
那点力道轻得像片菩提叶，却让羊妖浑身一震，你这小妖怪，三百年修行都用在占山为王了？
羊妖不敢抬头：小的知错......求仙长莫要......莫要把我们打回原形......
准提忽然笑出声。
他屈指一弹，三道清气分别打入三妖识海。
羊妖只觉识海里多了卷金光闪闪的法诀，仔细一看，竟是《大日如来经》的入门篇。
这是我教的修炼法诀。他站起身，七宝妙树在身后拖出流光，往后莫要再劫道，多去人间行些善事——他扫过三妖发愣的模样，眼尾微挑，若能修出个真仙，或许......他顿了顿，或许能再见我一面。
仙长！羊妖突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我能拜您为师吗？
准提脚步微顿。
他望着羊妖额间那点歪歪扭扭的朱砂痣，想起当年自己化形时，接引师兄也这么红着眼睛求他莫要再往混沌深处跑。
他指尖拂过腰间的七宝妙树，轻声道：缘分未到。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青金色流光冲上云霄。
山风卷着松涛撞上来，吹得三妖的衣角猎猎作响。
羊妖望着天空发怔，手不自觉摸向识海里的法诀——那法诀上的金光，竟和刚才仙长腰间的宝树，有几分相似的温度。
虎妖揉着脑袋爬起来：大王，他说的善事......是要我们去帮山脚下张猎户接生小牛吗？
兔妖擦了擦眼泪，举起断剑：我、我可以帮李阿婆劈柴！
羊妖望着云端消失的方向，突然挺直腰板：都听着！
从今日起，咱们改名叫积善三妖！他转头时，额间的朱砂痣被阳光一照，倒真像颗小太阳，等修出真仙......他小声嘟囔，等修出真仙，定要再寻那仙长。
山脚下，背着柴刀的少年正蹲在溪边喝水。
水面倒映出他平凡的脸，那缕极淡的金芒又从眉心闪过，像颗被尘土盖住的明珠。
准提的流光掠过云端时，袖中菩提子突然发烫——比那日在须弥山时，更烫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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