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的青石板路被夕阳染得暖黄，杨戬扶着石狮子缓了三息，肋骨处的钝痛才顺着血脉漫到指尖。
他低头时，哪吒沾着泪痕的小脸正仰着，剑穗上的红绳还攥在孩子发颤的小手里，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
恩公...李靖的声音带着沙砾般的粗哑。
这位陈塘关总兵不知何时卸了甲胄，玄色中衣前襟还沾着殷夫人方才扑进他怀里时蹭的泪渍，此刻正对着杨戬重重一揖，铠甲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犬子顽劣闯祸，连累恩公受伤，李某...李某无以为报。
杨戬慌忙去扶，却在触到对方肩头时顿住——李靖铠甲下的肩背绷得像块冷铁，分明在强撑着不抖。
他侧过身避开这礼，袖中指尖悄悄掐住肋骨处的衣襟，压下翻涌的血气：李总兵言重了，小友方才那柄剑挥得漂亮，倒让杨某想起舍妹从前练剑时的模样。
阿戬哥哥！殷夫人不知何时扶着门框站在阶前，鬓边珠钗乱了几缕，眼眶肿得像浸了水的杏子。
她怀里的哪吒挣下来，小短腿跑得踉跄，扑到杨戬膝头就攥住他的衣摆，娘说要请你吃桂花糖藕，我、我给你留了最大的那块！
杨戬被他拽得弯下腰，正撞进孩子带着奶腥气的发顶。
这才注意到哪吒腕上有道青红的勒痕，应该是方才被龙尾卷住时留下的。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孩子理了理被揉皱的衣领：好，杨某可馋这口了。
一行人往李府走时，陈塘关的百姓三三两两从巷子里探出头。
有老妇捧着热乎的炊饼追上来，被李靖笑着婉拒；几个孩童跟在后面跑，举着用草茎编的小剑喊大英雄。
杨戬垂眼望着脚边蹦跳的哪吒，听他叽叽喳喳说府里的锦鲤池，忽然察觉左手还攥着那截剑穗——红绳上编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针脚粗得能塞进小拇指。
这是...夫人编的？他蹲下来，把剑穗举到哪吒眼前。
孩子的耳尖瞬间红到脖颈，慌忙去捂他的手：不是！
是我...我偷学娘的手艺，编了三天才成的！他指尖戳着剑穗上歪扁的莲花，声音越来越小，本来想...想等我能斩妖除魔那天，送给保护我的人。
杨戬喉间发紧。
他见过太多孩子被妖怪吓破胆时的哭嚎，却第一次见这样的——眼尾还挂着泪，偏要梗着脖子把最珍贵的东西捧出来。
他屈指弹了弹哪吒的额头：那杨某可得收好了，等小友成了大英雄，再拿出来换顿酒喝。
李府的堂屋飘来灶上的姜醋味。
殷夫人早让厨娘备了热汤，正往杨戬碗里添时，却见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镯子发怔——那镯子内侧刻着平安二字，和杨婵腕上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恩公可是觉得这镯子眼熟？殷夫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指尖抚过刻痕，是我出嫁时母亲打的，说戴一辈子能保平安。她忽然握住杨戬的手，腕间银镯撞出清响，今日若不是恩公...我这当娘的，怕是要抱着哪吒的血衣去城隍庙烧纸了。
杨戬被她握得生疼，却没抽手。
他望着对面哪吒正用筷子戳糖藕，藕孔里塞的糯米沾了满嘴，忽然想起杨婵第一次下厨时，也是这样把糖放得齁甜。
他喝了口汤压下酸意，放下碗时故意用筷子敲了敲哪吒的额头：小友，杨某有个问题——四海龙王为何纠集着来寻你麻烦？
满桌的动作都顿住了。
哪吒的筷子当啷掉在瓷盘里，糖藕滚到桌角；李靖的手按在案上，指节泛白；殷夫人的汤勺悬在半空，一滴汤落在桌布上，晕开个深色的圆。
是...是我闯的祸。哪吒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我不是故意的！
晚饭后，月亮刚爬上东墙。
哪吒拽着杨戬往演武场跑，发带被风掀起，像只扑棱棱的蝴蝶：阿戬哥哥，我练了新招，你教我好不好？
演武场的石墩被夜露打湿，杨戬倚着石桌看哪吒舞剑。
孩子的剑花还带着生涩，却有股子狠劲——刺出时手腕翻转的角度，收招时脚尖点地的力度，分明是偷偷学过战阵剑。
等哪吒第七次被他用剑鞘挑飞木剑，终于泄了气，蹲在地上揪狗尾巴草：我就知道...我打不过你。
你方才那记白虹贯日，要是再快半息。杨戬蹲下来，用剑鞘在地上画了个半圆，剑尖走这个弧度，能避开对方下盘的破绽。他抬头时，正撞进哪吒亮晶晶的眼睛里，不过小友，你还没说四海龙王的事呢。
夜风掀起檐角的铜铃，叮咚声里，哪吒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上个月...我去九湾河洗澡。他抠着石缝里的青苔，我拿混天绫一甩，河水就翻起大浪，把东海三太子的水府震塌了。
敖丙带着虾兵来骂我，说要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孩子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没怕！
我拿乾坤圈砸他，他就...就不动了。
杨戬的眉峰跳了跳。
他见过敖丙，那龙子虽骄纵，却从未听说过行凶的劣迹。
后来我才知道，他死了。哪吒的指甲抠进掌心，我把他的龙筋抽出来，想给爹做束甲带。
可敖广来的时候，我把龙筋还给他了，他还骂我杀子凶手，说要去玉帝那里告我！他突然扑进杨戬怀里，眼泪浸透了对方的衣襟，阿戬哥哥，我是不是坏孩子？
傻小子。杨戬拍着他的背，望着演武场角落被月光拉长的树影，你只是...只是不明白，有些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院外忽然传来夜枭的啼鸣。
李靖掀开门帘进来时，腰间的玉牌撞出细碎的响。
他手里攥着半卷被揉皱的云笺，脸色比月光还白：方才...敖广派了虾兵送来战书。他望着哪吒，喉结动了动，明日辰时，他要带着四海龙王的亲卫，来陈塘关讨个公道。
演武场的铜铃又响了。
殷夫人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压抑的抽噎：老爷，哪吒才七岁啊
杨戬望着怀里发抖的孩子，忽然想起方才在街头，敖广甩着龙尾退去时，龙须上沾着的那点暗红——不是血，是哪吒剑穗上蹭的红绳碎屑。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剑穗，红绳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像团烧得更旺的火。
李总兵。他站起身，三尖两刃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辰时，杨某陪小友，会会这四海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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