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城外的晨雾还未散尽，姜子牙蹲在草庐前的泥地上，竹笔在湿土上划出深痕。
他修道四十年，顶上道髻黑多白少，可丹田那团气总像隔着层纱——师父说他根骨差，他认；说他心思杂，他也认。
只是方才望着远处山脉走势时，那起伏竟与《六韬》里绝山依谷的阵法暗合，他便鬼使神差地蹲下来，道袍沾了草屑也浑然不觉。
姜师兄！
清越的鹤鸣混着童音破空而来。
姜子牙抬头，见白鹤童子立在松枝上，白羽被晨光照得发亮，手里还攥着片青竹符——那是玉虚宫传召的信物。
他手一抖，竹笔啪地断成两截。
师...师尊召我？他喉结动了动，慌忙去拍道袍上的草屑，却越拍越乱，可是...可是我这月的《黄庭经》还没抄完，前日炼的丹也
天尊只说速去。白鹤童子歪头看他，翅膀尖扫落几片松针，申师兄也在宫前候着了。
姜子牙的指尖在道袍上绞出褶皱。
他望着草庐后那株老松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初上昆仑时，也是这样的清晨，他背着半口袋山枣跪在山门外，是南极仙翁可怜他，才引他见了师尊。
那时他想，能在玉虚宫扫一辈子地也是好的，可如今...
玉虚宫的云阶被露水浸得发亮。
姜子牙踩着台阶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着自己的心跳。
转过九弯回廊，便见申公豹立在紫霄殿前，月白道袍一尘不染，正用玉梳抿着发尾——那是他最得意的青鸾翎羽梳，说是当年在东海捉了只成精的青鸾得来的。
姜师兄。申公豹抬眼，嘴角挑出半分笑，我道是谁在阶下磨蹭，原是你。他指尖轻弹，一缕清光裹住姜子牙的道袍，草屑簌簌落在地上，你这副模样，倒像被雷劈过的茅草堆。
姜子牙攥了攥袖口：申师弟又取笑我。他话音未落，殿内便传来青铜编钟的轻响——三长两短，是天尊召见的暗号。
紫霄殿的檀香比往日更浓。
姜子牙跪在蒲团上，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能看见天尊玄色道袍上金线绣的太极图，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子牙，你修道四十年，可算出自己的道果？元始天尊的声音像山涧里的寒泉，落进耳朵里便浸得人发颤。
姜子牙喉头发紧：弟子愚钝，只觉...只觉丹田里的气总聚不起来。
前日观西岐山脉，倒想起些排兵布阵的法子...
你心思早不在丹炉里了。元始天尊打断他，昨日我演先天卦，见你与仙道无缘。
什么？姜子牙猛地抬头，额角撞在蒲团上，师尊，弟子虽笨，每日寅时起课，子时诵经，从未懈怠...
不是勤的事。元始天尊抬手，一道青光没入姜子牙眉心。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商王醉卧鹿台，妲己的金步摇晃碎了星子；西岐的城墙上飘起杏黄旗，一个穿葛衣的年轻人正往箭簇上涂药；还有...还有他自己，站在军前，白发被风吹得乱舞，手里攥着的不是拂尘，是令旗。
天数如此。元始天尊的声音突然软了些，你当去扶助明主，成就人间功业。
姜子牙的眼眶热得发烫。
他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师尊，弟子求您再给十年。
四十年都熬过来了，十年...十年定能...
下去吧。元始天尊转过脸去，今日午时三刻，你与申公豹一同下山。
殿外的铜鹤漏咚地响了一声。
姜子牙跪着挪到天尊脚边，抓住玄色道袍的下摆：师尊！
弟子在山上扫了三十年地，给您磨了二十年墨，连您养的雪狮都认得我...求您...求您留我...
松手。元始天尊的声音冷下来。
姜子牙这才惊觉自己的指节发白，道袍上金线被他扯得歪了。
他松开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申公豹的笑声从殿外飘进来：姜师兄，该走了。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殿门。
姜子牙最后看了眼供桌上的三牲鲜果——那是他昨日亲手摆的，苹果上还留着他擦的指痕。
他伏地叩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编钟还响。
玉虚宫的云头被踩碎在脚下。
姜子牙跟着申公豹往下落，风灌进道袍，吹得他眼眶发酸。
申公豹忽然转身，指尖弹出道金芒：姜师兄，咱们比试比试？
看谁先到朝歌。
未等姜子牙答话，申公豹已化作一道流光冲下去。
姜子牙望着那道金光，喉间发苦——他知道申公豹的脾气，若不应战，怕是要被笑上三百年。
他咬咬牙，掐了个法诀，脚下的云却比往日慢了三分。
等他落在朝歌城门口时，申公豹正倚着石狮子啃糖葫芦，见他过来，故意把糖渣子吐在地上：姜师兄，你这云头怕不是老黄牛拉的？
我都在悦来客栈喝了壶茶了。
姜子牙没接话。
他望着城楼上朝歌两个大字，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离乡时，娘拉着他的手说：阿尚，等你成了仙，可要回来给娘看云头。可如今他成不了仙，连云头都驾不利索。
宋家庄的青瓦顶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姜子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摸了摸怀里的算筹——那是宋异人当年送他的，说是用自家院里的枣木削的。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里忽然跑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客官找谁呀？
劳烦通传，就说...就说吕尚求见宋异人。姜子牙摸出算筹，这是当年的信物。
小丫头刚跑进去，门里便传来哐当一声——是椅子翻倒的动静。
接着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男人冲出来，脸上还沾着面粉：阿尚？
真的是你？他眼眶发红，抬手要抱，又怕沾了姜子牙的道袍，只虚虚拍了拍他肩膀，你走时才十六，如今...如今这道袍都快拖到地了！
姜子牙望着宋异人眼角的细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他在宋家灶房帮工，宋异人偷偷塞给他半块烤红薯：阿尚读书好，该去山上学本事。此刻那半块红薯的温度忽然涌上来，烫得他鼻尖发酸：异...异人哥。
快进屋！
快进屋！宋异人拽着他往院里走，踢到门槛也不觉得疼，你师娘昨儿还说，也不知阿尚在山上吃得惯素斋不。
对了，我让厨房炖了鸡汤，还有你爱吃的枣泥糕...
堂屋里点着两盏油灯，暖黄的光裹着两人的影子。
姜子牙喝着鸡汤，把下山的缘由说了。
宋异人听得直叹气：原以为你能做个逍遥神仙，谁料...谁料倒要在人间奔波。他突然一拍大腿，既如此，你便在我家住下！
我家东厢房空着，窗台上还摆着你当年刻的泥人。
姜子牙望着碗里晃动的油花：这...怕是拖累你。
说什么傻话！宋异人抓起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姜子牙发痒，当年我爹病重，是你在床前守了七天七夜；我家粮店遭了贼，是你拿着扫帚跟人拼命。
你若跟我客气，便是拿刀子捅我！
姜子牙的喉咙发紧。
他望着宋异人身后的后墙，那里爬满了丝瓜藤，忽然想起方才路过时，见后院的空地有些蹊跷——地势南高北低，正犯了火克土的忌讳。
他放下碗：异人哥，我看你后院那片地空着可惜，不如盖座小楼？
宋异人脸色忽然变了：盖楼...我前儿才让人拆了座。
三年里起了两回火，烧得只剩房梁。他搓了搓手，许是那地儿风水不好。
姜子牙盯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丹田那团雾似的气突然动了动。
他摸出算筹在桌上敲了敲：明日我去看看。
夜风掀起窗纸，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宋异人絮絮说着这些年的事，姜子牙却听见后园的老槐树在响——不是风，是某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正顺着树根往地下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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