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檀香烧得正浓,纣王却觉得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踉跄着跨进门时,三十余位朝臣早已跪了满地,为首的商容白发垂肩,额头几乎要碰着青石板:大王,武成王反出午门,可是当真?
孤...孤早有察觉!纣王扣紧龙冠的手在发抖,目光扫过殿下跪成一片的朝服,突然拔高了声音,黄飞虎私养亲卫,目无王法,前日还冲撞孤的车架——
启禀大王!费仲适时捧上茶盏,指尖在杯沿轻叩两下,武成王之妻贾氏坠楼,其妹黄妃撞柱,此事满宫皆知...
住口!纣王打翻茶盏,青瓷碎片溅到商容脚边,是黄飞虎自恃功高,挟私报复!
孤待他如何?
封武成王位,赐玄甲乌骓,他倒好,举枪便刺孤的龙体!他越说越急,靴底的泥蹭在玉阶上,传旨!
着北伯侯崇侯虎、闻太师......
报——
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执戟卫士撞开殿门,甲叶相撞的脆响里,一个浑身浴血的小校扑进来:闻...闻太师征东海奏凯,已到朝歌城外!
快宣!纣王抓着龙袍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瞬间堆起笑,快请太师入朝!
偏殿里的气氛陡然一松。
商容扶着案几起身,老臣祖伊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闻仲闻太师,截教金灵圣母座下弟子,身骑墨麒麟,手使雌雄鞭,是大商柱石般的人物。
殿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帘被风卷起时,众人先见着一片玄色甲光——闻太师未卸征袍,肩甲上还沾着东夷的血渍,墨麒麟的蹄印在青石板上烙下湿痕。
他进殿也不行礼,只冲纣王抱了抱拳:老臣闻仲,见过大王。
太师辛苦了!纣王忙迎下玉阶,黄飞虎反了,你来得正好......
黄飞虎?闻太师浓眉一拧,雌雄鞭在掌心敲出轻响,老臣离朝时,他还在演武场教世子们骑射。
为何反?
商容颤巍巍出列:贾夫人与黄贵妃......
住口!纣王急得直跺脚,那是黄飞虎自家内宅之事,与孤何干?
闻太师的目光扫过纣王靴底的泥,又落在偏殿角落那片翟衣碎帛上。
他突然弯腰拾起碎帛,指尖摩挲着上面金线绣的翟鸟:这是贾夫人的翟衣。
前日老臣还见她在御花园给王后献花。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响。
纣王喉结动了动,突然提高声音:太师,黄飞虎举枪刺孤,这是谋逆!
谋逆?闻太师突然冷笑,雌雄鞭当的一声砸在地上,当年老臣征北海,黄飞虎替孤守朝歌三月,饿了啃冷馍,困了睡甲胄;去年大旱,他捐了自家粮仓,救活十万百姓——这样的人会谋逆?他转身盯着纣王,眼角的皱纹里像淬了冰,大王,老臣只问一句:贾夫人为何坠楼?
纣王后退半步,撞在鎏金香炉上:她...她自己摔的!
放屁!闻太师突然爆喝,震得殿内烛火都晃了晃,贾夫人素日最是稳重,岂会平白无故坠楼?
黄贵妃更不可能撞柱——定是有人逼她!他的目光如刀,扫过纣王发颤的龙袍,大王,黄飞虎若反,必是被你逼的!
太师!少师徐荣突然出班,朝服下的手攥得发白,君为臣纲,纵有委屈,也该跪奏陈情,岂能动刀兵?
黄飞虎闯午门,刺龙驾,这是以下犯上!
闻太师盯着徐荣看了片刻,突然甩袖:老臣不管什么纲常!
黄飞虎若真反,必是大王有负臣子。他转身对卫士喝道:备马!
老臣去追!
太师要赦他?徐荣急了,若放虎归山......
赦?闻太师翻身上墨麒麟,雌雄鞭在阳光下划出冷光,老臣要当面问他,若真是被冤,便带他回朝请罪;若是真反......他勒紧缰绳,便用这雌雄鞭,抽他反骨!
墨麒麟长嘶一声,撞开殿门冲了出去。
纣王望着他背影,气得直拍栏杆:好个闻仲!
连孤都敢骂......
大王。费仲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盏碎片,闻太师素日最护着武成王,如今怕是要......
追!纣王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在徐荣官服上,传孤口谕:黄飞虎谋逆,着闻太师、青龙关张桂芳、佳梦关魔家四将、临潼关张凤,四路围堵!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时的白莺林里,晨雾正顺着树桠往下淌。
黄飞虎的乌骓马喷着白气,前蹄陷在湿泥里——他数了数,身后三百亲卫只剩百余人,周纪的左臂渗着血,黄明的刀鞘裂了道缝。
父亲,前面是临潼关。黄天化抹了把脸上的汗,银盔上沾着草屑,可闻太师的追兵......
住口!黄飞虎吼了半句,又泄了气。
他望着林外翻涌的尘烟——那是闻太师的墨麒麟,那是青龙关的玄旗,那是佳梦关的飞虎幡,像四张网,正从东南西北兜过来。
武成王!林外传来张桂芳的喊喝,下马受缚,太师说可免你死罪!
黄飞虎摸向腰间的虎符,触手一片冰凉。
他想起昨日此时,还在教天化练枪;想起贾氏在灶房给他留的糖蒸酥酪;想起黄妃替他补甲衣时说的打完这仗,我们回青峰山......
父亲!黄天爵拽他的衣袖,娘说过,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黄家的儿郎。
黄飞虎喉咙发紧。
他抽出虎头枪,枪尖挑起一片带露的枫叶:儿郎们,跟我冲!
杀出去,便是西岐;杀不出去......他望着林外越逼越近的旗帜,便埋在这白莺林里!
杀——
百余人的呐喊撞碎晨雾。
可刚冲出林子,就见四面尘土大起——青龙关的绊马索、佳梦关的连弩、闻太师的雌雄鞭,像潮水般涌来。
黄飞虎的虎头枪磕飞三支弩箭,却觉后心一凉——张桂芳的方天画戟擦着他肋下划过,血珠溅在枫叶上,红得刺眼。
完了。他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亲卫,突然想起朝歌护城河上那片翟衣碎帛。
原来贾氏坠楼时,心里也是这样的绝望吗?
原来黄妃撞柱时,耳边也是这样的喊杀声吗?
黄将军!
一声清喝突然刺破喊杀。
黄飞虎抬头,见云端站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手中浮尘轻挥:黄巾力士,救这忠良!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黄飞虎只觉腰间一紧,再睁眼时,已置身深山古洞前。
身后,黄天化抱着弟弟,周纪捂着伤口,黄明的刀还攥在手里——方才的白莺林、追兵、喊杀,都像场梦。
你是......
吾乃清虚道德真君。道人拂尘指向东方,闻仲虽勇,却不知天数。
你且往临潼关去,自有分晓。
话音未落,道人已化作一团青云。
黄飞虎望着东方渐起的尘烟,摸了摸肋下的伤口——血还在流,可心里突然有了力气。
他翻身上乌骓,对亲卫们喝道:走!
临潼关!
此时的白莺林外,闻太师勒住墨麒麟。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林子,雌雄鞭重重砸在地上:好个黄飞虎!
竟能从老夫手里逃脱......他眯眼望向西方,临潼关?
张凤那小子,可守得住?
黄飞虎的乌骓马踏碎最后一片晨露时,临潼关的夯土城楼已在晨雾中显出轮廓。
他肋下的伤口还在渗血,浸透了玄甲内衬,却咬着牙直起腰——方才真君点化的狂风卷走追兵时,他分明听见贾氏在耳边说青峰山的杏花开了,此刻那缕花香正裹着血锈味往鼻腔里钻。
武成王!
城头突然传来炸喝。
张凤扶着雉堞探出半张脸,腰间横刀的铜环被风吹得叮当响:闻太师的墨麒麟离此不过三十里,魔家四将的飞斧也追上来了!
你带百来个残兵,能往哪跑?他甩了甩腰间的令旗,关下突然涌出两排甲士,矛尖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降了吧!
本总兵替你求个胁从,保你一家性命!
黄飞虎勒住乌骓,仰头望着城楼上的红缨。
他想起三年前张凤还是个百夫长,在演武场被北伯侯的家将打翻在地时,是自己扔了条绣春刀过去。
此刻那把刀正挂在张凤腰间,刀鞘上的金漆已斑驳:张总兵,你可见过朝歌御花园的井?他声音发哑,贾氏坠楼前,在井里留了半块玉珏——那是我和她定亲时打的。
放屁!张凤踹了雉堞一脚,本总兵只认王法!
你若不降......他突然挥刀,放箭!
弦响骤起。
黄飞虎猛提乌骓,马首一偏,三支狼牙箭擦着他耳际钉进身后的老槐树。
黄天化的银枪旋出半圆,挑落两支箭,却见城上的箭雨如蝗,竟不是射人,而是封了左右退路——张凤要把他们逼到关前的开阔地,等闻太师的追兵来个瓮中捉鳖。
父亲!黄天爵死死攥住马鬃,东边有个豁口!
黄飞虎眼角的肌肉跳了跳。
他瞥见城墙东段的蒿草被踩得东倒西歪,正欲带众人冲过去,却见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从豁口处奔来,边跑边喊:武成王!
张凤在关内埋了二十张连弩,专等你们近前!
是萧银。
黄飞虎认出来了——这是当年自己在西境平乱时救过的小兵,那回萧银的老母重病,是他悄悄塞了五两银子。
此刻萧银的短打沾满草屑,腰间还别着半块火折子,显然是偷摸从守军伙房溜出来的。
萧兄弟!黄明拽住他胳膊,你这是......
当年我娘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黄家的恩要拿命还。萧银额头的汗滴砸在青石板上,东门的门闩我砍了三道,你们跟我来!他转身就跑,靴底在城墙上蹭出火星。
城楼上突然传来张凤的怒吼:萧银!你敢叛......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刺破箭雨。
萧银回头时,张凤的佩刀正插在他脚边的土里——原来张凤见计谋败露,竟提刀追了下来。
黄飞虎的虎头枪旋出寒芒,与张凤的刀相撞,火星溅在萧银脸上。走!萧银吼了一嗓子,抄起块城砖砸向张凤的膝盖。
张凤踉跄的刹那,萧银已拽着黄天爵冲进豁口。
黄飞虎反手一枪挑飞张凤的刀,跟着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金铁交鸣,是周纪和黄明断后。
等众人跑到东门外的土坡时,萧银突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给黄飞虎:这是守军的粮道图,过了潼关往西南走三十里有片芦苇荡......
萧兄弟!黄飞虎的手在布包上发颤,跟我们一起走!
我娘说过,还债要干净。萧银倒退两步,突然拔出怀里的短刀,你们快走!
我去引追兵!他转身朝城楼方向跑去,青布短打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片被风卷走的落叶。
黄飞虎望着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狠下心挥鞭。
乌骓马长嘶着冲下土坡,百余人的马蹄声震得路边的野菊簌簌落瓣。
等他们翻过三道山梁时,身后传来隐约的喊杀——萧银的声音混在其中,时高时低,最后被一声铜锣盖过。
父亲,前面是潼关。黄天化擦了擦脸上的泪,银盔上的红缨被血浸透了。
潼关的夯土比临潼关更厚,城楼上飘着面陈字旗。
黄飞虎眯眼望去,见守将陈桐正扶着雉堞往下看,腰间挂着个红漆木匣——那是当年自己在演武场罚他时,他跪在地上求了三天才留下的家传之物。
黄飞虎!陈桐突然大笑,声音像破了的铜锣,当年你说我克扣军粮该斩,是大王开恩才留我条命。
今日你倒成了丧家犬?他拍了拍腰间的木匣,知道这是什么?
火龙标!
当年截教高人赐的宝贝,专克你这等背主的贼!
黄飞虎握紧虎头枪。
他记得陈桐的枪法原本稀松,可此刻挥枪的架势竟带了几分狠劲——三十回合后,他的虎口已被震得发麻,乌骓马的前蹄也被挑开道血口。
陈桐趁机退后半步,突然掀开木匣,三支赤焰缭绕的短箭咻地窜出!
父亲!黄天化的银枪扫来,却只挑飞一支。
第二支擦着黄飞虎的左肩,烧穿了玄甲;第三支正中他胸口,冲击力将他掀下乌骓。
黄飞虎摔在青石板上,只觉胸口像被火炭烙了个洞,血腥味涌到喉头,眼前的陈桐和城楼渐渐模糊成重影。
父亲!黄天爵的哭喊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黄飞虎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脸,却发现手指已没了知觉。
他望着头顶的蓝天,恍惚看见贾氏站在云端,手里捧着糖蒸酥酪——和当年在灶房里一样,发间还沾着面粉。
青峰山紫阳洞。
清虚道德真君正用拂尘扫着石案上的卦象,突然指尖一颤。
那串用九节菖蒲串成的卦珠啪地崩断,散了满地。
他望着窗外急掠而过的玄鸟,又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黄飞虎当年送的,此刻正泛着诡异的血光。
黄飞虎......真君的眉峰皱成川字,拂尘在石案上敲出轻响,这劫数,怕比我算的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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